僧录司+番外(50)

作者:磐南枝 阅读记录

钟声起于多年前那个撞见金佛的午后。而多年后朱府的清修密室她又见此像,随之而来的是发现刘迎射杀化虚,和那宁愿割喉也不愿对她言出口的仇恨。“你以为你和他们有什么不同!”恍然有孩童念书之声又响在耳边,刘迎当即拾起碎瓷,血就溅了她一脸。“你找死!”她当时只会怒极而言,“为什么不信我......为什么不信我?”

为什么不信她?因为她一己之力难破这天下罪恶。因为她纵有赤心徒无手腕。她能做什么?她和那些掩护罪恶的人又有什么不同?像化虚这样酒色都来的秃驴,会参谋什么营生?而像刘迎这样容貌出挑的孤儿,又会被什么人看中?她撞见金佛,却鲁钝无知。殊不知信极了神佛的王朝,表面虔诚下,只会碎裂银镜以破冰山地狱,挖佛双眼来掩权贵兽心。

那不过是恐惧。

——又希望神佛庇护,又叫它勿瞧这衣冠禽兽,匍匐童身,天良丧尽,祸延不绝。

火折子在那时忽然就灭了。裴训月还未点起来,却被楚工匠轻轻按住。“大人,”他突然说,“如果有人日日来这废墟里,在此处抄写一整副花名册,应该是极其费力的事吧。”

“这是自然,何况这词卷后每一字均用盐水写就。多少年前科举作弊案的法子。我一直疑惑,这法子怎会又重现在词卷背后......”裴训月说着,将自己腰间一直揣着的词卷拿出来,月光下她将词卷延展开,只见背面一片空白。火折子重新点起来,靠近烘烤,才又见一列列人名。

“沙弥:庄禄定、赵扶疏、陈清晏......开平十四年入塔。”

火光停在这行字。楚工却突然伸出手,轻轻摸着那字迹。“真的一模一样啊。”他说。“和什么一模一样?”裴训月问。

“和小庄的笔迹,一模一样。”

手中的火光登时晃了几分。“你是说,”她惊得险些咬破舌头,“这是那个已死的庄禄星写的?他监守自盗?”“可不是,”楚工叹,“我一开始也不信,他那么乖的人,盗这么一副花名册算怎么回事?但我知道他经常上天台散心,所以顺着脚印进了废墟,没想到就看到这词卷。我在姑苏住了多久,就做了他多久的师傅,竟然一点不知道他的心......”那一双皱纹纵横的眼,恍然已有泪意。

庄禄星居然是姑苏人。陈小珍......那对潘家班有深仇大恨的陈小珍,也是祖籍姑苏。裴训月之前只顾盯着这句话里的“陈清晏”三字,竟然忽略了“庄禄定”。如此相似的名字,难道有什么渊源?

“庄禄星有什么家人么?兄弟姐妹之类的?”她急急问。只见楚工匠茫然抬头:“有啊,我记得他们家原先有两个儿子,据说被什么学堂里的骗子拐走一个。不过,我见到小庄的时候,他那个兄弟已经不在了。他也从没提过这事。”

裴训月只觉脑中轰然一声。“小庄是怎么来京的?”她忽然死死抓住楚工匠的胳膊,两眼瞪得像铜铃似的。“他......他听说我曾参与过利运塔修建,就主动拜我为师,跟我一直学习筑造,塔塌了以后我被调来负责重修,他说什么都要跟我一起过来。”楚工匠被裴训月怔得全盘托出。

“小庄真的很乖,人又忠厚,笑起来像小牛。他死在这里,我是千般万般都想不到的。我更想不到他为什么日日夜夜冒险过来抄名册,还非得抄在这副词卷背后。他那么年轻啊,做什么不好......”楚工匠说着,忽然哽咽得续不下去了。中年人的眼泪总是如此沉默,啪嗒,分量极重的一滴,就落在了词卷上。

裴训月听着楚工匠漫漫地说,整个人却像一枚被逐渐蒸熟的烂果子,轻轻一剥就能皮肉分离。被拐走的男孩,消失的沙弥,供奉娈童的佛塔,和只有进塔却无出塔的名册。她不是愚笨的人,稍一揣测也能想出因果。这是数个年轻人为了亲人复仇的旅途。从姑苏到京城。从陈小珍到庄禄星。

一个命更好些的,和一个命更贱些的,受难者家属。

报仇的路走得再远,最终都死于非命了。

庄禄星如果见到那假扮严冬生的夏斌,该有多恨啊。

裴训月握紧了拳,忽觉浑身一阵颤栗。庄禄星可怖的死相仍然在她眼前。她读千百遍《洗冤集》也下不去手验尸的一张曾风华正茂的脸。

那是她的同类。她站在数百面碎镜前,在看见数千个自己目眦欲裂中,受到了仇恨的共鸣。甍!又是一声巨响的钟鸣,工奴运来砖石,他们要从水轮梯攀上脚手架了。裴训月连忙收了词卷,却感觉一阵阴风吹过。火折子倏忽又灭了。

那时有一只微微干燥的手攀上了她的脖颈。

“楚工,你......”裴训月闷哼。

一股浓烈的迷香熏人鼻息。她逐渐无意识中,感觉到楚工扶着自己,底下有工奴问:“楚工,你们在上面做什么?”

“不干什么,就来看看这边之后怎么重修。我带了个小工奴过来,他吹了风晕过去了,我带他去看看大夫。”

楚工匠说着,背起了裴训月。“对不住了,大人。”裴训月听见楚工在她耳边轻轻道,她想出声,可嘴唇却像吃了几百斤花椒一样麻。她逐渐感受不到自己的嘴唇了,连同手足和躯干,像一缕魂魄般幽幽飘荡。

昏过去的最后一瞬,裴训月听见了砂石滚动轰隆隆的声音。怪不得楚工匠要让她套上工袍。她想。

第38章 人皮鼓钹

(三)见亲

裴训月醒过来的时候,感觉自己躺在一张很大很大的床上。

眼皮沉得抬不起来,她只好先微微抬了抬手。手臂已经不麻了,但那双腿依然无力得很。脖颈沉得像灌了铅。她勉强动了动头,感觉脑后是一副偏硬的枕头,沙沙响,像铺满荞麦粒,泛着微微的玉檀香,和僧录司里的布枕全然不同。好熟悉的香味,直往鼻子里窜。

裴训月深深吸一口气,只觉周身那股幽甜的味道像极了小时候娘亲的怀抱。她重又将手放下,摸到身下是绵羊绒的被褥。这样柔软的触感,当真恍如裴府里她从小睡到大的床铺一般。除了皇亲贵胄的家宅,天下哪还有如此厚实的绵绒?

她猛地睁开眼。

床顶一副华丽的帐幔。床上则是绣了粉桃的绵绒,缀了玉环的荞麦枕,还有这一身雪白蚕丝的寝衣。

竟和她家里的闺房布置竟一模一样!

她这是......回家了?

裴训月不可思议地转了转头,然而重重锦幔将床以外的地方一概遮得严实。她什么也窥不清,只好勉强撑着胳膊坐起身,隐约看见锦幔外是明亮的天光,应该已是早晨。昨晚,她还在利运塔第八层,同楚工匠研究词卷。词卷......裴训月心里一惊,猛地一摸身上。果然,词卷没了。

与此同时,突然于四周阒静中,传来吱呀一声开门。

裴训月能听出有人正在朝这里走过来。她微微喘着气,翻了个身,紧紧盯着那人愈来愈近的模糊身影。迅速环顾四周,只有荞麦枕头还可勉强御敌。她抄起来将那玉环防卫在身前,以便随时攻击。

脚步声愈近。下一瞬,一只素手将帐幔挑起,谁承想,就在她看见那人眉眼的瞬间,手却乍然脱了力。只听得玉环落在绵绒上,发出闷响。

“娘?”

裴训月呆若木鸡。

“怎么吓成这样?月儿,”那锦幔前的妇人坐在床沿,面如满月,神色怜爱,正是镇北侯夫人卫燕,她摸摸裴训月的发,“安生躺会儿,我给你熬了醒神汤,喝一点吧。”说罢,将手中端来的一碗褐色药汤轻轻吹凉了些,递在裴训月嘴边。

卫燕的手甫一触到她的脸,裴训月便浑身一抖。“娘......”她一阵心颤,竟扑过去紧紧抱住,伏在娘亲肩头,“这是家么?我们怎么会在这儿?”又怔怔问。

“傻孩子,哪那么容易就出去了。这儿还是北坊,不过,是你舅舅的外宅。床铺枕头都是我亲自给你换好的,”卫燕满脸担忧地看看裴训月的脸,“昨晚,我亲自跟着家里的补给马车过来,想着给你送些新衣好去春贡,顺便看看你舅舅。谁知道,竟发现你晕倒在路上,又淋雨又发烧,吓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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