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花六照(21)

不论“遗老”说也好,“文化”说也好,都与他的身世背景有关。而且,也唯有在明了其身世背景之后,方能对陈寅恪之史学有较深了解。他的祖父陈宝箴是戊戌维新时期的湖南巡抚(相当于省长);父亲陈三立(散原老人)是自成宗派的大诗人;长兄衡恪是大画家;本人又是第一流的史学家。陈氏一门,三代英才,世人艳称。陈家的“婚姻关系网”亦为人所乐道。网之所及,浙江俞家(俞明震、俞大维)【注四三】、湖南曾家(曾国藩)、广西唐家(唐景崧),无一不是名门望族。陈寅恪的文化史观——“胡汉之分,在文化而不在种族”;治史甚重历史人物的婚姻关系,这些恐怕多少都和他的身世背景有关。

注四三:俞明震,前清名翰林;俞大维曾任国民政府国防部长。陈寅恪的母亲是俞明震的妹妹、俞大维的姑母。俞大维不仅是寅恪的表弟,又是他的妹夫。其母则是曾国藩的孙女。陈俞两家的婚姻关系网见俞大维《谈陈寅恪先生》一文(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印行之《谈陈寅恪》一书有收录)。

我未读过(根本也没机会看到)金应熙“揭批”陈寅恪的文章,从《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所引用的一段材料来看:“金应熙在谈到陈寅恪对历史与现实的感情倾向时,有意识地引用了陈寅恪的一些身世背景,陈先生长于封建大地主的所谓‘书香世家’,又为名父之子,是在中国封建文化的传统中培养起来的。他的祖父曾赞成新政(羽生按:其实不止赞成,而是推行。帮陈宝箴推行新政的两个主要人物,一是当时任湖南按察使的黄遵宪,另一就是他的儿子三立),陈先生以‘元祜党家’之子,弱冠远赴异国求学,接受了一套资产阶级的史学方法。”若剔除当时惯用的那些“标签”,只就其揭批的“实质内容”来说,那也是众所周知的,并非只是至亲友好才得与闻的私隐。论者若据此云是“出卖”或“践踏信赖与私谊”,则似乎有点“言重”了。

上述一书,以大量的档案文献,写出陈氏晚年悲剧。书中引述,“基本上”当属可靠。纵有某些疑点,例如说金善于观察风向,开会时往往准备两份观点截然相反的发言稿,便似难以入信。香港报纸已有读者指出金不是“奸狡政客型”的学者【注四四】。而且,即使是,以金的聪明和特强的记忆力,又何须花此笨功夫耶?中学生的辩论比赛,往往都是临时才抽签决定正反两方,中学生都可以即时发言,金应熙岂有不能之理。但枝节问题,无关宏旨。故我的所感所思,仍是以《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提供的材料为依据。

注四四:《隔洋谈众口铄金》(一九九六年六月二十八日《明报》副刊《岛居新文》专栏之读者来函)。

其实,从陈寅恪的诗文中,也可看出师生决裂的根源。裂痕恐怕是从金应熙一成为共产党员就开始了的。陈有诗云:“纵有名山藏史稿,传人难遇又如何。”这是他平生最大遗憾。陈寅恪的史学是“文化史观”,马列主义的是“唯物史观”,难以调和。陈氏有言:“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并加说明:“俗谛在解放前指三民主义,在解放后指马列主义。”【注四十五】作为共产党员的金应熙,如何能够摆脱马列“俗谛”的桎梏。

注四五:陈寅恪《对科学院的答覆》(一九五三年十二月)。

“俗谛”恐怕亦不只限于三民主义与马列主义。俗谛,佛家语。大乘佛法可分胜义谛(真谛)与世俗谛(俗谛)。“谛”,梵文satya的意译,指真实无谬的道理。依二谛中道的义理,价值判断、道德进路等等,均属“世俗谛”。佛教把主张“有常恒不变之事物”的见解,叫做“常见”,把主张“现象灭了就不再生起”的见解,叫做“断见”,都是错误的。对任何有关价值判断的任何答案,都容易使人误入歧途。依此理念,三民主义、马列主义固然是俗谛,孔孟之道亦是俗谛。一切足以造成思想桎梏的无不是俗谛。陈氏精通佛学,我想他说的俗谛当是指大乘佛教所言的“世俗谛”。他特别提出三民主义和马列主义,只系针对“时弊”而已。他对科学院说:“(我)在宣统三年时就在瑞士读过《资本论》原文。但我认为不能先存马列主义的见解再研究学术。”陈氏认为“研究学术,最主要的是具有自由的主意和独立的精神”。

这个见解和中共曾一度提倡过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倒颇有相通之处。如果只把马列主义作为百家中的一家,并非“独尊马列”的话,我想应是无背于陈寅恪的治学精神的(他本人纵贬马列,但决非认为马列毫无价值,否则他不会花那么大的功夫去读《资本论》原文)。可惜的是“双百方针”,到了反右期间,变成了“百花凋谢,一家独鸣”的局面。共产党员金应熙,屈从领导旨意,贴乃师大字报。唐筼抄下来,回家哭着念给丈夫听。陈寅恪勃然大怒说:“永远不让金应熙进家门。”师生决裂,遂一发不可收拾。

思想分歧,俗谛桎梏,造成了师生的分裂。而这桎梏也的确影响了金应熙的学术成就。

金应熙引导我接触马列思想,但我始终没有成为马列主义者。我个人比较倾向于“多元史观”。决定历史的因素,因时间、地点而别。某个时代,某个国家可能是经济因素;换了一个时代、一个国家可能是政治,可能是文化,也可能是军事、宗教或其他。(例如《万历十五年》的作者黄仁宇就是从“财政与税收”入手来研究明史的。书成,寄往剑桥。李约瑟博士写信给他说:“哎呀,一切靠抽税而转移!”传为趣谈【注四六】。)

注四六:黄仁宇《中国大历史》中文版(台北联经一九九五年三月)自序

金应熙并非教条主义者,但无可置疑,马列主义一直在他的思想中占着主导地位。这种情况,直到他的晚年,才好像有所转变,但也未曾破茧而出。陈、金之间,除了价值观的不同(一个视马列为俗谛,一个则奉之为真理)之外,在道德观方面,恐怕亦有分别。例如陈寅恪认为李商隐出自“新兴阶级”,并得牛党提拔,就应“始终属于牛党,方合当时社会阶级之道德”。这一观点,金应熙就未必会赞同了。且莫说共产党要求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脱胎换骨”,即用梁启超的说法——提倡“以今日之我打倒昨日之我”,亦是并不赞同“从一而终”的。

提到梁启超,我倒想起另外两个师生决裂的“案例”。两对师生,都是第一流的大学者、大名人。一对是俞曲园和章太炎,另一对就是康有为和梁启超。

俞曲园是从顾炎武、戴震、王念孙父子一脉相承的朴学大师,治学深邃,对弟子要求十分严格。章太炎廿二岁那年拜他为师,在俞家建于西湖边上的“诂经精舍”住了七年,得传衣钵,自己也成了国学大师。后来,俞曲园因他提倡排满、革命,十分不满,声言“曲园无是弟子”。章太炎回“诂经精舍”探望老师,俞曲园一见他就严辞呵斥,说他从事革命是“不忠不孝,非人类也”!叫众弟子鸣鼓而攻之。章不能忍受,反唇相稽,并写《谢本师》一文,从此“拜别”师门,自立门户。

梁启超则是因为佩服康有为的维新思想,在中了举人之后才拜康为师的。他曾协助康有为编撰《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等重要著作,是“万木草堂”弟子中最杰出的一个。但辛亥革命后,康、梁政见不同,一个佐张勋复辟,一个则助段祺瑞讨伐张勋。师弟对立,康因此斥粱为“枭獍”,把粱逐出师门。但梁启超则始终尊敬老师。一九二七年康有为病逝青岛,梁启超的挽联中有“西狩获麟,微言遽绝”等句,把老师康有为比作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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