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花六照(22)

这两个案例和“金案”有相似之处,亦有相异之处。相同之处,一、都是受到政治环境的影响。二、其实质的表现则为“新”“旧”思想的冲突。这不是简单的是非题。新的未必好,旧的也未必坏(反过来亦如是,并非一切旧的都应该坚持)。《史学家陈寅恪传》的作者汪荣祖就有这样的见解:“前清维新健将如康有为、严复等都被视作顽固人物。其实,这是很不公平的论断。维新家的思想不一定比革命家旧。”【注四七】他把陈寅恪的思想趋向归结为“吸取新文化,折衷旧文化”。认为正是因此,陈氏的史学,“卒能自成系统,有所创获”。相异之处,则主要表现在师生关系上。现在只比较“逆徒”对老师的态度。章太炎是你不认我,我也不认你;粱启超是你不认我,我照样尊敬你。金应熙和梁启超比较相似。(《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说金应熙在“大字报事件”过后,曾向老师长跪请罪。但据金师母说并无此事。)在金应熙的晚年,他是抱着“补过”的心情去“深研”义宁之学的。

注四七:汪荣祖《史学家陈寅恪传》(香港波文书局一九七六年初版)页一四。

但不论怎样,有理也好,没理也好,金应熙当年(一九五八年)用大字报的方式来批评老师,总是不该。而且据说他在一篇批陈的文章中,说陈寅恪的史学方法是“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认为是一种“反动”,这就更加接近于先扣“帽子”的“打手文章”了。

“熟悉金应熙的人都认为金其实是个大好人,无架子,心地很好”【注四八】。这么一个大好人,怎么反而会对老师如此粗暴(文字上的)?我最初读到“金叛师门”的报道时,也感到震惊,难以理解。但冷静下来细思,也就觉得不难理解。

注四八:陆键东《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三联书店一九九五年十二月第一版)。

从反右到“文革”,左浪一浪高于一浪。巴金在“文革”过后所写的《随想录》中,对当时的知识分子心态有深刻的描划。许多人在初期真的认为自己有罪,于是纷纷挖思想根源,甚至有完全否定自己过去所学,要火焚自己所著之书的。批人批己,自辱辱人。当然这些人十九都会醒悟,但造成的损害,亦已难以挽回了。那是一个人性扭曲的时代,而“左浪”也正是有如陈寅恪在论李义山时所说的那种“尤为可畏”的“社会之压迫气流”。

在“文革”期间,和左派朋友们的想象相反,我和简又文的接触不是少了,而是多了。简师在为学和信仰方面都是非常专一的,只磨一剑——太平天国史,只治一“经”——“圣经”。我则对任何宗教,都是抱着非信非不信的态度。基督教尤其是我的“弱项”,读了四年教会大学,对圣经还未真正用心从头到尾的念过一遍。简师也知我的态度,并不勉强我受洗礼。“文革”期间,我采取的对策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但最苦闷的时候也正是最需要朋友的时候。左派朋友,我已是敬而远之;右派朋友,又找不到真正知己。可以与谈心事的就只有视我如子侄的简师了。简师给我看一段圣经:“立志为善由得我,只是行出来由不得我。故此我所愿意的善,我反不作,我所不愿的恶,我反去作。……我真是苦啊!”读了这段圣经,我受到很大震撼。“文革”期间,许多值得人们敬佩的学者作家,包括巴金和金应熙在内,不也正是如此么?

所以我始终尊敬金师,因为人不可能“永远正确”。而且,陈寅恪的晚年遭遇,固然是个悲剧,金应熙的一生又何尝不是一个悲剧?香港有个构成“控罪”的律例,叫做“官职与收入不相称”,仿此,金应熙的“学问与成就不相称”,却又去向谁控告、诅咒?有人说,悲剧在于身分的矛盾,有两个金应熙,一个是党员干部金应熙,一个是学者金应熙。更确切的说,把身分矛盾和思想矛盾都包括在内的说法应是:陈门弟子和马列信徒的矛盾。有时义宁之学占上风,有时马列主义占上风。但在他的晚年,这个矛盾却似有所缓和。因为他致力的香港学和义宁之学并无直接冲突,不像在反右和“文革”时期那样。根据我所能见到的资料,举几个例。一九八五年写的《陈寅恪》评传,八八年写的《略论东汉之宦官》【注四九】,都是很有分量的文章。金应熙是从籍贯入手研究宦官问题的,这正是受到陈寅恪独特的“区域性分析法”治史的影响。今年出版的《陈寅恪之史学》,其作者李玉梅亦提及她曾得到金应熙的从旁指引。

注四九:金应熙《略论东汉之宦官》,《纪念陈寅恪教授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中山大学出版社一九八九年六月)。

而更重要也更令人惋惜的,据广东社会科学院悼金文的透露【注五十】,金应熙已完成《金七十论注释》一书的资料搜集工作,正要动笔的时候,不幸就与世长辞。

注五十:广东社会科学院《深切悼念金应熙教授》(一九九一年七月)。

《金七十论》(书名),数论师自在黑(人名)作,有七十行偈颂,国王赏之以金。自在黑引以为荣,故将他的七十行偈颂,名为《金七十论》。“数论”为印度六大学派中的重要一派,禅宗的“自性空寂”、“自性变化”就是受到“数论”的影响的【注五一】。此书似乎较僻,虽有陈真谛的译本,若无详细注释,恐亦难懂。但若详注,就非精通梵文不可了。“佛教翻译文学”是构成义宁之学的一部分,《金七十论》由精通梵文的金应熙注释,正是最好不过。

注五一:有关《金七十论》之论述,根据:一、佛学大辞典本书目hirany asaptati。二、金应熙《试论印度古代的六师哲学》(《大公报》在港复刊卅周年纪念文集?上卷,一九七八年九月),页二八九至二九六。三、印顺著《中国禅宗史》第八章“曹溪禅之开展”(上海书店一九九二年三月第一版)。

在广东社科院的悼金文中,对《金七十论》这个书名,是并无注释的。有位朋友笑道:“要不是你给我解释,我还以为是金应熙七十岁之时所写的论文呢。他书未成,身先死。这样巧合,莫非‘经谶’?”我说:“诗谶常闻,‘经谶’前所未闻也。”朋友说:“那就算是我的杜撰,或者算是天意吧。”

我倒宁愿相信这是上帝的安排。金应熙的“师门恩怨”,不论是对做老师的陈寅恪,或是对做弟子的金应熙,都是非常之有代表性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悲剧。那就让它的悲剧性加强吧。纵然陈学失传(我相信不会),若能令人们更加警惕,免使悲剧重演,那也是值得的。

(一九九七年七月写于雪梨)

悼沙枫

作者:梁羽生

赛酒赌棋犹有约,不道竟成永诀。青眼高歌俱未老,却那堪知己长辞别!

十五日深夜,忽然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告诉我沙枫(容庆和)兄逝世的消息,我登时呆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前几天他还叫我找武则天的诗,并约大家抽半日的空闲喝酒下棋,怎的就死了呢?

才不过五十六岁的壮年,他热爱的工作正在做得起劲,我们也正期待他的《译林絮语》第三集、第四集、第五集……继续面世,他怎能就死了呢?

不错,人到最后是免不了会死的。但这世上多少坏人不死,为什么偏偏死掉像他这样的好人呢?能不令人倍感伤痛?

我和沙枫兄在一九四九年相识,到如今已超过四分之一世纪,友谊不算短,但我“认识”沙枫却还在和他正式相识之前。

我和他虽然是平辈论交,但说起来他可以算得是我的“师叔”。

梁羽生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