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花六照(28)

咏史诗最为脍炙人口,因虽未公开出版,但有许多都早已为人传诵(如咏秦始皇、项羽等诗)。人所熟悉的不谈了,在这里只举两首比较少人知道的为例。

一是咏秦二世的,诗云:

够之大瘾火麒麟,呢件龙袍重几新。

未必乖哥唔识鹿,果然太监系剦鹑。

一堂鼻涕真衰仔,二世头衔咁吓人。

点估江山全送晒,亡秦应在亚胡身。

写秦二世之为“败家仔”,刻画传神。“未必乖哥唔识鹿”尤为“警句”,意即秦二世虽为“蠢仔”,亦未致于连马与鹿都分不开,赵高“指鹿为马”之能得逞,那是二世为势所迫,不能不做他的傀儡。败秦江山的责任,赵高大于二世。

一是咏司马相如的,诗云:

十月天时芥菜心,突然挑起为弹琴。

姑爷卖赋钱难捏,小姐当炉酒要斟。

穷到牛头赊裤着,碰唁狮鼻打锣寻。

茂陵重想装埋艇,头白吟成有晒音。

写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的故事,隐隐道出此一大名士追求寡妇为的是钱;后来司马相如另有新欢,卓文君作《白头吟》冀求夫婿回心转意,史书上据说是有效果的。但诗人一句“头白吟成有晒音”却作了反面的看法。司马相如琴挑卓文君本是文人雅士艳称的爱情故事,但在诗人笔下,则写出了这段爱情的丑恶面,最后一句讽刺意味尤为深刻。

第二类咏名胜风景,举《金陵杂咏》中《天文台》一首为。

报风报雨报埋烟,日本人称大话团。(自注:日谚谓撒谎为天文台)

寒暑表真多事件,测量器便系神仙。

挡雷机着雷嚟劈,得月楼啱月未圆。

隔海宋皇台咁远,搬嚟呢处想摩天。

写旧日南京天文台之“水皮”,令人发笑。更妙的是突然拉上香港,最后两句竟似乎是新文艺中“时空交错”的技法了。他“诗笔”之“放”,此诗也可见一斑。又,他是日本留学生,故此能够运用日本谚语,恰到好处。

但我最欣赏的还是他在广州解放前所写的时事讽刺诗。选录三首,以见一斑:

(一)

盐都卖到咁多钱,无怪咸龙跳上天。

官府也收来路货,贼公专劫落乡船。

剃刀刮耐门楣烂,赌棍扒多席面穿。

禾米食完麻雀散,留番光塔伴红棉。

当时广州通用港币,称为“咸龙”,做找换生意的十三行钱庄被人称为“剃刀门楣”,盖因其“出又刮,入又刮”也。光塔是广州名胜之一,红棉是广州市花。最后两句,颇有鲁迅杂文味道。

(二)

广州唔到十三年,今再嚟番见鬼冤。

马路窿多车打滚,鹅潭水浅艇兜圈。

难民纪念堂中住,阔佬迎宾馆里捐。

酒店老车俱乐部,隔房醮打万人缘。

写的是解放前夕,“国府”搬到广州的“时事”。难民、阔佬一联令人笑中有泪。而“中山纪念堂”作为“难民收容所”讽刺意味也很深刻。

(三)

水灾听话要开捐,预备从中揾个钱。

猫面谁知监伊食,牛皮点肯任人煎。

埋台照例烧轮炮,入格周时叹口烟。

想咪剩番条鼠尾,汽车胎早喊冷完。

写当时的国民党官吏在作鸟兽散之前,还要借水灾来发赈济财。“喊冷”想是香港的广东话“大拍卖”之意。

还有一首《漫兴》也是广州解放前即景,写得也非常好。

全城几十万捞家,唔够官嚟夹子扒。

大碌藕真抬惯色,生虫蔗亦啜埋渣。

甲仍未饱偏轮乙,贼点能知重有爸。

似走马灯温咁转,炮台难怪叫车歪。

此诗直斥当时的官吏是贼阿爸,害处比几十万捞家的总和还大。“生虫蔗亦啜埋渣”写官吏的刮削民脂民膏,与“禾米食完麻雀散”一句有异曲同工之妙。车歪炮台在穗城城郊,车歪两字,在粤语中有越出常轨、转动反常之义。

闲话打油诗

作者:梁羽生

一般人把俚俗的诗称为“打油诗”,何以称为“打油”呢?原来唐朝有个叫张打油,喜欢写浅俗的诗,曾有《咏雪》诗云:

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

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笼统”是当时俗语,状“模糊”之貌。首句写大雪覆盖下一片白茫茫的景象,人看雪景,视野模糊,在白茫茫一片之中,只见井口开了一个“黑窟窿”。江山极大,井口极小,首次两句,以江山之白对照井口之黑,看似“荒谬”,对照却极鲜明。三四两句写黄狗与白狗在下雪时候的变化,更是具体生动,别饶“奇趣”。这首诗虽然没有谢家的才子才女(谢朗、谢道蕴)的咏雪名句“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那么雅丽,却更为凡夫俗子所乐道。这首诗流传下来,打油诗遂因此得名了。

许多人认为“打油诗”难登大雅之堂,没有艺术价值。其实是不能一概而论的。试以一首人所熟知的打油诗为例,说说它的“艺术价值”。

生平不见诗人面,一见诗人丈八长。

不是诗人长丈八,如何放屁在高墙?

这首诗是嘲笑那些乱去题壁的狗屁诗人的。第一句闲闲道来,似乎平平无奇,但已寓有挖苦“诗人”的伏笔。第二句就奇峰突起了,怎的诗人会有“丈八长”呢?令你非追下文不可。三四两句自问自答,层层推进。结句画龙点睛,令人恍然失笑。这首诗层次分明,结构严密,而又深得“文似看山喜不平”之妙,能说它的艺术性不高吗?

又如嘲笑将“枇杷”写错成“琵琶”的诗:“枇杷不是此琵琶,只为当年识字差。若使琵琶能结果,满城弦管尽开花!”虽然不及前作,也很有趣,结句尤见精警。

古代一些著名的文人也有喜欢写打油的,如“今宵有酒今宵醉,明日愁来明日忧。一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为谁甜?”这些至今尚在流传的通俗的诗句,就是唐代诗人罗隐的作品。

宋代有个名叫魏野的文人,和他同时的有个姓张的名妓,貌美而举止生硬,排行第八,人称“生张八”。魏野赠她一诗云:“君为北道生张八,我是西川熟魏三。莫怪樽前无笑语,半生半熟未相谙。一生张熟魏”这个俗语由此而来。

不但文人写打油诗,还有个写打油诗的皇帝呢。据说清代乾隆年间,有个翰林,把“翁仲”误写成“仲翁”,乾隆批以诗云:

翁仲如何作仲翁,十年窗下少夫功。

如今不许为林翰,罚去江南作判通。

“通判”官名,清代设于各府,辅佐知府处理政事,地位当然不及翰林“清贵”。乾隆故意把“功夫”、“翰林”、“通判”倒写,嘲那一时笔误的翰林,并革了他的翰林,将他贬作通判。一字之误,损失惨重!乾隆的诗,一般来说,得个“俗”字。但这首诗倒有几分幽默感,不过是否他的所作,那就不可考了。

近代人写打油诗以廖风舒最出名,他的打油诗用字非常浅俗,但却极有“深度”,我认为他的打油诗可说得是已经“突破”前人的境界的,以他的一首咏广州解放前夕的即景诗为例:

盐都卖到咁多钱,无怪咸龙跳上天。

官府也收来路货,贼公专劫落乡船。

剃刀刮耐门楣烂,赌棍扒多席面穿。

禾米食完麻雀散,留番光塔伴红棉。

“咸龙”是解放前广州人对港纸的俗称,“剃刀门楣”是找换店,“光塔”是广州名胜之一,“红棉”是广州市花。“禾米食完一留番光塔”两句,可以比美鲁迅的杂文。

去年在上海逝世的《大公报》专栏作者唐大郎也是写打油诗的能手,他有题为《答友人》的“自白诗”两首,就是说他的打油诗的。诗道:

向于趣味不嫌低,说我风流便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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