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谱·肆(20)

作者:裟椤双树 阅读记录

他远远看她一眼,这家伙啊,天天都兴高采烈的。

她连她断过一只脚都不知道,只当自己受了普通的外伤。

只是在她完全清醒过来后,发现长年戴在脖子上的骨头不见了。她以为是在中刀跌倒时弄丢了,心痛得很,最后只能安慰自己是她俩缘分尽了,说不定那块会发光的小骨头是个神物,不可能长期留在她这凡人的身上,既走了,便祝它前程似锦吧。

他们遵照着天铁的要求,从头到尾没有对她提过半个字。

那个“没用的小骨头”像一阵风似的,急急吹过来,又悄无声息地消失。

在离开长安的前一夜,蔡鲤鲤做了一桌好菜,说是对他们照顾自己的感谢。

“你明明看到了我们的样子。”兄长没有动筷子。

“是,我看到了。”蔡鲤鲤坐下来,大大方方地看着他们。

“不怕吗?”兄长又问。

“见识过那样糟糕的人,还会怕什么妖怪。”她笑笑。

他沉默片刻,说:“我们知道你过去的日子,从环州到烟州,你吃过的所有苦头我们都知道。”

“啊?因为你们有妖法吗?”她略惊讶,很快又释然,“一定是的,你们的样子看起来厉害得很。如果不是大意了,一定不会被抓住的。”

她不是奉承,真心诚意,只字不提自己为了他们差点丢掉性命的事。

“你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他说。

她想了想,点头:“我也这么觉得。”她给他们倒酒,自言自语般道:“我出生没多久母亲就死了,父亲拉扯我长大,家境艰难得很。我十六岁时嫁入肖家,从定亲到出阁,我连他的模样都没见过,我爹说他家境不错,嫁过去不愁吃喝,我说好。我不能有任何不情愿,从小到大,我最怕父亲的唉声叹气,最怕他说生个女儿不如不生……如果我出嫁能让他安稳高兴,那就嫁。开始时我是愿意长长久久做‘肖蔡氏’的,洗衣煮饭以夫为天,我看多了身边人的生活,大家都那么过的。可是……”她总是明亮的眼神瞬间暗淡下来,又道:“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要怎么做,才能不惹他生气,不让自己在拳头甚至刀斧下拼命躲闪求生。我每一次躲在角落里哭,不是因身上的伤口疼得哭,而是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未来只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绝望,无论我多努力,多忍让,多不计较。曾经我跑得最远的地方,是一座野山上的山洞,我在那里捡到了小骨头,它亮得真好看啊。狼狈的,灰头土脸的我,居然连一根骨头都比不上,我的每一天,无论昼夜,一点光都没有。”

“从井里出来就有光了?”兄长口气戏谑。

她一愣,旋即笑道:“是。从北到南,我一路上遇到的事情在旁人眼中是无法理解的疲累与痛苦,可在我眼中,它们不痛,也不苦。”

“那它们是什么?”兄长笑问。

“我的人生,一直在被肆无忌惮地‘拿走’,我现在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拿回来。既然都出了井,没死的话,或许可以试试尽可能走远些,去看看从没见过的海有多大。”她笑着举起酒杯,“我可以洗衣煮饭,但我的一生不能只有洗衣煮饭。就算在你们的船上,我能做的也不止是擦地板,不是吗。”

他与兄长对视一眼,还能说什么呢,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以后,恐怕是再没有理由赶她下船了。

“希望你以后把我们的船擦得更干净!干杯!”

“希望你以后煮的饭越来越好吃!干杯!”

……

一个手掌突然在他眼前晃着,他从片刻的失神中清醒过来。

明亮的阳光下,脸上画了三个乌龟的蔡鲤鲤奇怪地盯着他:“汤都要烧干了,你发什么愣呢?”

他低头一看,确实只剩半锅汤了,赶紧加了一瓢水。

“这个鱼熬汤好喝得很,我试了好多种香料才确定了这种熬法,你可千万别糟蹋了。”她坐下来小心翼翼地搅和汤料。

“你师父又输了?”他好笑地问,“乌龟又让你这徒弟代劳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她不以为然,“我挑的师父,不会背叛师门的。”

“最近都学了什么招数啊?”

“扫堂腿!”

“听起来不是很适合你啊……”

“适合得不得了!你不知道,我师父说我右腿天生神力,一扫出去的力量比他还大呢!”

“哦,是吗。那真是老天爷赏饭吃呢。”

“我也这么想。啊,他们还要比一局,我先过去了。”

他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目光锁在她的右腿上,他完全相信她的右腿“天生神力”,毕竟,那里有一根要随她走一辈子的天铁骨。

这时,兄长的声音传来:“前头有情况,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是!”

众人立时收起玩耍的心,迅速回到自己的位置,精神抖擞地迎接一切可能出现的危险。

突然加速的船狠狠剖开平静的海面,一路向前,毫无畏惧。

简陋的木屋里,桃夭与斗木对面而坐,放在桌上的茶几乎凉透了。

她一声叹息:“可惜了啊。”

“可惜?”他不解。

“第二身的天铁是我多年来求而不得的良药啊!”她心痛地不得了,“它能续万物肌骨,就算只剩下个脑袋,也能用天铁生出一副完整的躯体,从此还能落个力气过人的好身子,打架都能多挨几拳呢!便宜那丫头了!可惜可惜太可惜!”

这个女人,真是三句不离本行……他耷拉下眼皮:“那是它自己的决定。”

“我知道啊。”桃夭撇撇嘴,“它要不愿意,谁也用不了它。那蔡鲤鲤得了这骨头,应该帮你们做了不少事吧?”

“大家都奇怪她一个小女子,怎的力气比男人还大。她师父教得也不错,虽然不是什么上乘功夫,但足够她成为我们的左膀右臂了,你是没见过她跳进海里宰掉一头食人大鱼的模样,可吓人了。”他不禁笑出来,记忆太深刻,像发生在昨天似的,“她不但能跟海匪们拼个你死我活,还跟八爪鱼打过架……”

“她应该没活到多大岁数吧……”桃夭挠挠鼻子。

他摇头:“她活到八十二岁时,在梦里走了。我们照她的意思,化了她的身子,骨灰撒进了进海里。”

“八十二岁……”桃夭笑道,“倒是挺能活的。天铁也不算太亏了。”

一提起这个骨头,他想了想,起身进了里屋,不多时拿了个小木盒子出来,放到桃夭面前,打开,一个灰扑扑的小骨头躺在软缎里。

“蔡鲤鲤的骨灰里发现的。”他说,“砸不烂,烧不化。但也没有任何别的反应,连发光都不行。这状态我不懂,是死了还是?”

“不算死,但也跟死没两样。”桃夭直言,“天铁第二身虽不死不灭,但若替别人成骨,便是永远放弃回到第一身的资格,一旦寄身之人死去,它也就失了所有精魄,虽不至灰飞烟灭,还能留个躯壳下来,但也是无用之物了。”她拍拍斗木的肩膀:“留个纪念吧。”

他很是失望,喃喃:“还以为能有转机……”

“它已经有它的转机了,还要什么转机。”桃夭笑笑,“它不是说了么,以后想多走走,这不是走了好几十年么,够了。”她合上盖子,“可能这是它最骄傲最高兴的几十年呢。”

他看着盒子,苦笑:“但愿吧。”

桃夭疑惑的目光落到他脸上:“它跟蔡鲤鲤都有了自己的‘转机’,你呢?好好一只斗木,怎的转到陆地上来,还是个卖炭翁?你知道长年留在陆地上,对你的寿数可不是一件好事吗?”

“蔡鲤鲤离开后,说我心里不难过是假的。她一直在我们的船上,把那儿当作她的家,把我们当作她的亲人。没了她,船上冷清了许多。我一时伤感,独自往陆上去散了几日的心。那时正逢百年难见的雪灾,城中冻死者众,木炭成了救命之物,十分紧缺。”他面色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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