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山白(349)
盈阙将抚上花玦面颊,却忽然抽手推开他,背转身去,语声凄迷:“你妻,不在西山上……”
“那她在哪?”
“她在下山路,你回头可寻。”
她说的很是温柔,便像那些年萤烛照夜,西陵旧话。
花玦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原来阿盈已自下山,独自等候在大钟前。
盈阙在崖边站着,只等花玦放弃离去。她没有想让今日成最后一面,只是早在烂槐寺之约后,她已不得不将此后每一眼,视作永诀。
忽然,一个冰凉的怀抱朝她撞来,使她险些站不稳。
盈阙硬着心肠转身要避让开。
哪知这软绵绵的人没了支撑,眼见便要砸进雪地里,盈阙忙抱住花玦的腰,将他撑起来,让他挂在自己身上。
喊了两声,也不见应答,像是冻昏了过去。
盈阙静静地像木架子似的,任由他抱了半晌,温热的气息吹过她的后颈。
几根碎青丝浮起,又落下。
“装晕是没有用的。”盈阙轻声说道。
过了一会,盈阙又说道:“小狐狸在生气,不会听我的话来接你,我会把你丢下去。”
又等了会儿,沉闷的声音才从她的颈窝传出:“盈阙,你骗我。”
“嗯。”
“成亲那日,你许给我的今生之约,无论如何也不再作数了吗?”
“……嗯。”
“我不信,我是你昭告所有神仙的夫婿,你怎么能赶我?”
“你若情愿,也可再与小狐狸补办一场婚仪。”
花玦顿时松手,不可置信地瞪着盈阙,企图从她脸上找到这是言不由衷的证据。
可是她的脸上没有半点红尘眷眷,七情痕迹。
站在她面前,花玦恍惚以为,自己是庙宇里神像下的善信,走投无路,祈求神佛恩赐,而她,更比那高台上的泥塑金像,遥不可及。
“你是想把我气走,我不会把这话当真。”花玦强笑道,他抬手遮住盈阙看向自己的眼。
盈阙没有拉下他的手,但她下一句话教花玦再笑不出。
盈阙问他:“西陵时我曾在你身上见过一段归来木,那时它已与你周身之气相融,你约莫已贴身养护它数百年之久吗?”
花玦不答,盈阙便直接点破:“神族古法,可使灵魂从躯壳解脱,寄居他物,不像夺舍之法伤害生灵,但条件苛刻,且此法只会使神仙变成不神不鬼的怪物,如今已很无必要。”
花玦被一句“不神不鬼的怪物”刺得心中一痛,他又何尝不知这种代价,只是除归来树之外,万木皆不耐盈阙玄寒之气,他别无他法。
“你我初识于九幽,那时你所愿甚多,你想游四海看潮汐,想走遍八荒览世情百态,想广结知交酒友无数。你问我所愿,我却没有。而今昆仑山下,十年烟火沾身,我愿你所愿依旧,愿苍生不苦,还有一愿……”
盈阙缓缓抬起了手,也遮住花玦的眼睛。
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盈阙向昆仑神山发愿,面前之人若此生再看我一眼,盈阙甘受雷霆万道。”
一声凤鸣玉碎的弦音响在山巅,一点青光在盈阙额心亮起,很快又消失。
誓愿已成 。
冰冷的风雪冻僵了花玦的身躯。
盈阙指尖微动,想要抚摸什么,最后却只是蜷缩着手指收回,一步步后退,离开覆在她眼上的手,转身,独自往山上走去。
“阿盈!”花玦大喊一声。
他维持着僵直的姿态,可是覆眼的手离开后,日光照着雪,雪光映在紧阖的眼皮之上,即使不睁眼,也觉得晕眩,双眼难受得发酸。
盈阙停住。
“我不该生出那个念头,是我误了。”花玦说道,“可是阿盈,你回不到过去一无所愿,我也回不了过去惟愿逍遥。”
盈阙顿了顿,问道:“你待如何?”
花玦转过身,方才睁开眼,雪果真亮得刺眼。
他缓缓走在下山路上:“人间邪祟作乱,地脉受损。是我把簌簌带去人间,待为山河宫寻她回家,解此时之危,我愿下凡从此成为地灵,修补地脉,以赎对人间犯下的罪孽。只要我除去神籍,再不回神界,魔族料想也不会不满,请你成全。”
西陵惨祸日日夜夜浮现在他眼前,正是这份融于血肉的仇恨愧疚,滋养出了骨生花。
“非要如此?”
“非要如此。”
盈阙点头:“好。”
一道昆仑令飞至花玦面前,他抬手紧紧握住,轻道一声:“多谢。”
风雪时急时缓,一个下山来,一个上山去。
同行一程,殊途而去的,又岂止那些凡人呢?
花玦走出山门,只见大钟前,被掩去半边的一道身影,正跪在地上,连连磕着响头,那身形瞧来颇是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