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番外(250)
杨观音没叫她,也没说话,挨着弘斋从她对面站下。她将袖子挽起来,也仿照着和裴兰桥划拳。
裴兰桥像不认得她,也不拦。
掌风和着山风,烛火心火微动。
和尚坐在她二人中间,闭目念了声“阿弥陀佛”。
杨观音不会玩这些,输了便吃酒。裴兰桥搬了好几坛酒出来,杨观音认赌服输,凡输必饮。等她吃到第三盏时,裴兰桥抬手将她的杯盏打掉。
清脆的碎裂声里,杨观音含泪凝望她。
和尚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双手合十,转身往寺里走了。
杨观音盯着裴兰桥,裴兰桥扭头盯月亮。忽然,她笑了一下,将头转回来。
裴兰桥把腰带一抽,将官袍解掉。那层红色的血肉被剥下来,露出一层白色裹胸。
裴兰桥抬了抬酒碗,笑问道:“杨娘子,本官像个妓子吗?”
“你不要这样。”杨观音喃喃说,“你不要这样。”
“我在小秦淮,原本的名字是‘蓝桥’。古时男女一方失约,一方守约殉情,就叫作‘魂断蓝桥’。”裴兰桥终于肯看向她,轻轻笑道,“对不起,骗你一片真心。我入仕以来,行事自认磊落,只这一件,我问心有愧。”
她又满了一碗,说:“今夜之后,观音寺,我不会再去。个中事由,我并无冤屈,祝你早觅良缘,我也能安心归去。”
杨观音心中一颤,忙问:“你去哪?”
“致仕,回乡。”裴兰桥笑道,“我但凡成了女人,和我走的近的都有了奸情。我但凡成了妓女,经手的所有事都不干净。陛下托我以监国事,是我辜负他。”
杨观音说:“你是好官。巾帼亦有大才,你是第二个孟沧州。”
前朝孟蘅,因才学充女官,肃帝朝破例擢礼部侍郎,怀帝朝权同中书令。
裴兰桥颔首,道:“我的确是她。我也凰求凰。”
灯火剧烈震颤着。
杨观音沉默了。
裴兰桥看着她神色,叹了口气:“杨娘子,你其实不必谢我,我对你也不算是恩情。我几番援手,其实都是为了我自己。”
“那次你欲投缳,我肯替你上奏相争、免你入宫,是因为我从小被许给别人,我不愿意。肯带你去上林苑见陛下……”她笑了一下,“我没有堂姐。”
多年前,是她自己求告无门。
杨观音轻轻点头,“我知道。”
“你不知道。”裴兰桥静静看着她,“我是南秦温吉人。南秦有一座摘星楼,是现在大君少时的书房。那是我原本的名字。”
杨观音并不讶然,只柔声道:“那我现在知道了。”
裴兰桥点点头,“你都知道了。”
她将杨观音的手拉过去,覆上心口,那里是心跳和女人的胸膛。
她颤声说:“这样,你还喜欢我吗?”
杨观音泪落涟涟,“你知道了。”
一灯之外,她们十指交握。
裴兰桥大笑道:“观音娘啊。”
“我这辈子,没什么遗憾了。”
第103章 九十八 东风
九月初九,含元殿中,法碑真正问世。
李寒站在阶上,下望群臣班次。众臣交头接耳中,有一个位置仍然空着。
裴兰桥依旧未到。
秋童上前挪了两步,低声问:“大相,开始吗?”
李寒颔首示意开始。
世族是执意和新法对着干,礼部连挑秤都没有准备。李寒也不在这上头作色,一把揭开盖碑红绸,露出一尊高二丈、阔一丈、厚五尺的白石碑。
他挥手将绸子抛在地上,道:“人齐了,有什么意见,说吧。”
大理寺卿崔省先行出列,拱手道:“敢问大相,户部侍郎裴兰桥是否参与制定新法一事?”
“是。”
崔省道:“恕下官直言,裴侍郎近来多受非议,其出身并不光明,如将她所参议的法条作为新律颁布,下官只怕难以服众。”
李寒面不改色,声音毫无波澜:“我想问问各位同僚,看的是人,还是法。”
“自然是法,”刑部尚书王伦此时也捧着笏版站出来,“所以立法者必须持节中正、洁白无瑕。若以污秽之人掌国家公器、定国家法度,哪一天有了案情争议,我等如何取信百姓?请问诸位,哪个百姓肯信服一个妓子之言?”
御史中丞邓源城也随之出列,道:“下官提议,重申裴兰桥的乡试、会试、殿试三卷。裴氏出身烟花,同流下贱,如何写得道德文章!其中必有舞弊作假!”
“下官附议!”
“下官附议!”
“下官也附议!”
附议之声此起彼伏,一时之间,天子明堂哄闹得有如菜市场。三司三公开头,好戏要开始唱了。
吵吵嚷嚷间,忽然有一人跨进殿内,众臣见了她,声音瞬时低了下去。那人扬声道:“下官户部侍郎裴兰桥因故来迟,请大相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