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番外(251)
出了这样的事,裴兰桥居然能置若罔闻、堂皇上朝!
她仍穿着昨日的大红官袍,形容整洁,不见一丝狼狈。等她从碑前立住,殿中已然雅雀无声。
“既然诸位相公有所疑虑,裴某人在这里,不如一起说了。”裴兰桥扬声道,“众位猜疑我科举舞弊,是收到了举报,还是有人证、物证?抑或是从我府中找到了题目原稿?”
众臣面面相觑。
她又问:“既然怀疑舞弊,那是谁替我舞弊?”
有人冷笑道:“自然是主考官。”
裴兰桥转头看去,见说话的正是人犯邓元从兄,一名邓氏左拾遗。她点头说:“好,那请问你,可有大相收受贿赂的凭证?可有我入朝之前便与大相往来的证据?”
左拾遗吹了吹胡子,瞪着眼说不出话。
裴兰桥道:“既然皆无凭据,即是污蔑。污蔑朝廷大员,杖五十,拘一年。”
“天子殿上,判断同僚,裴侍郎好大的威风!”左拾遗甩袖指着她,“以权压人,裴侍郎这样就能堵住悠悠众口吗?就算新法颁布,以你的品行,真能让天下人信服吗?”
裴兰桥反问:“我什么品行?”
左拾遗捧笏冷笑道:“出身秦楼楚馆,还要再问?你以为百姓会信一个人尽可夫的妓子胡言乱语吗?”
李寒大喝一声:“放肆!”
“你说得对。”裴兰桥却不以为意,只微笑道,“当年我名登一甲、上林游宴,你在哪里?连个妓子都不如,你又算什么东西!”
左拾遗面如土色。他是家里捐官,压根走不通科举这条路,自然无法相比。
百官之前,裴兰桥放声大笑。
“裴兰桥出身贱籍,那又怎么样!我是今上钦点的新科探花,在场诸位有几人胜我!当日我能胜你们一场,百年之后,青简之上,我必当再压诸君一头!”
她转头望向李寒,目光柔和起来,“今时今日,流言侵身。新法之清名,俱为裴兰桥一身污名。新法怎么才能推行下去,下官昨天想了整整一夜,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
裴兰桥双手举上头顶,将冠摘下来,微笑道:“大相,多保重。”
李寒瞳孔紧缩,紧忙奔下阶去,厉声喝道:“拦住她!”
杨峥率先冲上前去,伸臂一捞,衣袍却只擦过手指。
裴兰桥将冠一抛,投身撞到碑上。
咚的一声。
观音寺里一声钟鸣,惊起碧空下一阵飞鸟。
她睁大眼睛,眼底装不下任何人,穿过重重屋檐,望向那群飞鸟。飞鸟冲太阳去了。洁白的太阳,皎如明月,终于在这一刻,喷薄成鲜红。
希望啊。最炽热的希望总得用血染成。
君但振羽翼,我愿化东风。
她手落之前,冠落下来。
***
杨观音心里咚地一跳。
她整个人没缘由地骇了一下,笔险些跌在纸上。忙探头望向窗外,见青天边扑簌簌一行鸟过。她心念一动,忽地想起少时读过的故事。
一个秀才得遇仙人云英,云英临别赠诗。可巧,那秀才也姓裴,那驿亭也叫蓝桥。
她低头瞧着手下的观音宝像,已作了许久,今日才点染五官。眉目很英气,像位有情人。
杨观音略作思忖,将仙人赠诗题于画上,之后便坐在椅中,静静等候她的裴郎归来。独那墨痕似泪痕,久久不向面上干。
其诗题曰:
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
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
***
一日之间,长安戒严。
裴兰桥撞碑身亡,李寒怒不可遏,将殿上无端闹事者一十一人下狱问责。同日午时,前案犯给事中邓元、著作郎崔无稽、游骑将军许叔怀按律问斩。而法碑照旧运至承天门前,招来不少百姓围观。
官府张贴公文:九月十五日,大相至此碑前正式颁法。
李寒到底还是按捺下怒火。不能将人立即量刑,萧恒远在西塞,绝不能有后顾之忧。
他坐回京兆尹府的后堂,双手颤抖地端起茶碗就吃。盖子和盏子叮叮当当撞着,却没有洒出一滴茶水。
绝不能在愤怒下做任何决定。
李寒多次调整呼吸,端盏的手渐渐平稳下来。
裴兰桥碎首为的是什么,他最清楚不过。
永远没有清者自清,她在流言泥淖里一身狼藉,那新法将沦为一场笑话。唯一能还人清白的,一是真相,二是鲜血。真相来不及了,所以她只能以死证道。同时在舆情上,锋芒将直指世族,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政治时机。
世族以舆论杀她,她便以此为刀反击之。
拼一腔热血溅满石碑头。
新法必须推行,原来背的是希望,现在背的是命。她这条命李寒必须要担。所以他必须要一个相对安稳的局面,如今诸公逼杀裴兰桥,正是人心惶惶,这就是最好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