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番外(4)
这时候,秦灼看到,我父亲手中空空如也。
他没有拿刀。
狼群将我父亲淹没时,秦灼感到一双手挤压他的心脏。那双手冷静相告:是梦。
是梦。
是梦是梦是梦……去他妈的梦!
秦灼跳下马背狂奔过去,在闻到野狼身上暖烘烘的臭气时,被一块飞来之物掼在心口。
一只四角香囊,刺绣长命百岁,面料破裂,鲜血浸透。
不要。
突然之间,狼群伏身。皮毛大块脱落,化作黑衣。獠牙变粗变长,长成钢刀。这是我父亲的遇伏现场。一时间,厮杀声、惨叫声、狞笑声不绝于耳,在山间回荡。
秦灼看到,狼群一样的杀手群中,伸出一只求救般的手。竭力向上抓索着,像溺水的人要攀住一根浮木。
这是我父亲从未做过的动作。
但秦灼确凿无疑,这就是拉过他千万遍、牵过他千万遍、和他十指交扣千万遍的,我父亲的手。
不要不要不要。
秦灼扑身上前,死死抓住那只手掌。几乎在同时,他听到骨头碎裂、碎肉飞溅之声。
他握住了我父亲的一条断肢。被狼啃咬般的裂口处,露出一块白森森的肩胛骨。
秦灼感到,腹部那块瘤子一样的血肉突然炸裂,迸出大股腥甜气味,冲击得他直欲呕吐。他抱着那只手跪在地上,发出一道撕心裂肺的嚎叫。他大声叫道:“萧重光!!!”
秦灼大叫着,身体从榻上一弹而起。
随着他动作,他感到手臂被猛然扯动。
他真的抓着一个人的手。
那只手指节修长,掌骨宽大,能包拢他大半手掌。但皮肤粗糙,疤痕遍布,每个指节都生着厚厚的茧层。
像农民的手,像军人的手……
像我父亲的手。
秦灼顺着那只手找到手臂,顺着那条手臂,找到那个人的脸。
和我父亲截然不同的,梅道然的脸。
在秦灼松开手倚回枕边时,门砰地打开,被他指名道姓点来的那位陈子元端着药碗走进来。
他二十出头,面容俊朗,身穿全套光明铠甲,腰带连扣三只六脚貔貅,是南秦王军虎贲军高级将领的象征。在秦灼跟前,却完全不见震慑三军的勇武,倒像做惯了这些端茶递水的活计。
自打陈子元进了灵堂,就没给过屋中人一个好脸。他挤开坐在榻边的梅道然,把药碗递过去。秦灼看也不看,接过就喝。
我想各位也许困惑,秦灼对我父亲的人马忌惮至此,何以对他如此信任?介绍一下他的身份,就能明朗个中原因。
和这满屋心怀鬼胎的梁人不同,陈子元和秦灼一样,是地地道道的南秦种子。
除此之外,他还兼任秦灼的心腹、兄弟和未来妹夫三职。
药碗滚烫,白烟袅袅,乌黑药汁上,浮一层苔藓般诡异的青光。秦灼举碗在手,合口吞下,随着他喉头滚动,梅道然眉头越皱越紧。
随着李寒赶来,这狭小的灵堂侧厢房已经挤满了人。秦灼搁下碗,说:“守着我干什么,守灵往外头守去。”
李寒问:“胃药?”
对他,秦灼有些好颜色,“胃药。”
他难得和风细雨的一句,却被人直接打断:“不是胃药。”
梅道然盯着他,“你不吃这个方子。”
秦灼也盯回去,目光如箭,闪烁精光。他又发出了他那标志性的、皮笑肉不笑的声音:“梅统领日理万机,还管我吃什么药方,治什么病,我真是受宠若惊。”
“蓝衣,你这么惦记我,你们将军知道吗?”
梅道然不理他,转头看陈子元,“子元,你和我来。”
秦灼冷笑一声:“陈子元是我妹夫,更是南秦的镇国将军。除了我,也就萧重光配使唤他两句——梅统领,你算个什么东西?”
梅道然凝视他,面色微沉。秦灼半抬下巴,脸若含霜。
我父亲刚死不久,灵堂上的香烛还没烧完一支,他身边的近亲就预备窝中内斗——看来李寒也是这样想法,迅速出言打断:“现在将军尸骨未寒,咱们这样变生肘腋,是不是不大尊重?”
梅道然不说话。这不太符合他平日的豁达个性。
秦灼嗤笑一声,也不再言语。
李寒缓和语气,看向秦灼,“大公,我的确有事要问。将军是在离京路上遇到伏击,但他被推为新君来到长安,绝没有在登基之前突然离开的道理。这段时间,你们一直住在一起——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不顾大局,突然离京?”
秦灼冷笑:“谁知道他。”
“你不知道,那盖天底下就没人知道了。”李寒很无所谓,“既如此,将军之死只能做一桩悬案,等穿上嫁衣裳的下位新君,给他盖棺定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