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番外(50)
陈子元仍穿着宴上的赭色貔貅朝服,肩背、衣襟湿了,血窟窿一般,红得发黑。他面前支着个火盆,一片跳动的黄光里,剩下半个马鞍的残躯。
秦温吉走上前,丢了团布料进去。火星哗地一溅,陈子元叫炭灰迷了下眼,就这一揉眼的功夫,他听见“扑通”一声。
秦温吉满手是血地跪在地上。
陈子元跨上去搂住她。
她半张青铜的脸冷若冰霜,身体却抖得厉害,过了一会才开口:“你知道吗,我阿娘是生我才死的。”
“秦灼生在中秋,我生在中元。他是天赐明君,我是天降灾星。都说是我害死了阿娘。这些话传到他耳朵里,他发了好大的脾气,我那时候五岁多吧,都把我吓哭了。”
秦温吉笑了一声:“他因为我的生辰,不给阿娘做死祭,只点两盏香灯完事。他眼睁睁看着阿娘没了,还要这天陪着我玩,和我一块笑。等我七岁,他陪着我许生辰愿望。我说,我以后不要过生辰了,你去看阿娘。”
“他的笑脸一下子僵住了。”
秦温吉吞咽一下,双手摊在火盆上方,像在烤火。
“又过了几年,那些事你也知道了。他叫我去院里等,我等到日头都斜了。淮南侯从他寝殿出来……我捅了那杂种一刀,那狗娘养的要杀我,秦灼把他拦住了……他用整整三天来拦的他……淮南算个什么东西,前几年靠倒卖私盐买的爵位,给他提鞋都不配!”
她拽着陈子元衣领,牙咬得咯咯响:“陈子元,你知道我有多恨吗?那是我哥,那是我哥啊!”
陈子元紧紧抱住她。
“后来回了南秦,咱们过了聘,他夜里问我,想不想要小孩。”
“想不想要小孩?”
今年年初,秦灼坐在架子床里,给她剥着芋头问道。
她不明所以:“我刚定亲,你们男的真当生孩子是上下嘴皮子一碰,说生就生?”
秦灼将芋头递给她,失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如果怕疼,我们可以从叔伯家收养一个。”
秦温吉反问:“你呢?”
秦灼眼望着窗外,口气捉摸不透:“我们在说你。女人生孩子,鬼门关前走一遭。温吉,这苦不是必须要吃。”
风从林间撞得头破血流,树影一动,都是密密匝匝的伤口。秦温吉手上的血开始干了,指头上的能搓拈成末,掌心出了汗,那猩红仍粘稠着。
“他知道阿娘生我是什么样,所以宁可断了香火,也不敢叫我受罪。现在呢?”
秦温吉恶狠狠地压低声音:“现在他铁了心要给萧恒养这个孽障!”
“温吉!”陈子元扳着她肩膀,“大王的意思你也看出来了,他这么要脸,是真的割舍不了。你无论如何都算这孩子的姑姑,你再这样,让大王多难受啊!”
秦温吉甩开他,“他是我哥,他以后的孩子都是我侄子,我不缺这一个!”
秦温吉近日来略微松动的态度,因为这场意外重新变回去。
她怕秦灼死。
陈子元突然来这么一句:“我不要孩子。”
秦温吉有些愣。
他吐口气:“我不要孩子,我会把小殿下当亲儿子,咱们和大王一块养。”
秦温吉想冷笑,但唇角抬得仓促,倒像个苦笑:“你不是也不想叫他保吗?临阵倒戈了?”
那副马鞍彻底烧掉,炭灰扑上陈子元衣领,像吹了细雪般。他说:“我和你发过誓,无论如何,我都会追随大王。人在誓在,我不能叫他单着个。”
秦温吉只留了青铜侧脸给他。
陈子元叹道:“温吉,他俩是断头流血的感情,你看他们办的那些事,就知道爱成个什么样。我说句不中听的,要是中道折了一个还好,死别,天王老子也没办法。可到时候,是生离。”
死别是当头一刀,一了百了。生离是千刀万剐,剥皮抽筋。
“知道他活着,知道他娶妻生子,甚至逢年过节还能碰着面……死没法同xue,你总得给大王留点指望。”
秦温吉不说话,眼看那件染红的小衣化成灰烬。
她听着陈子元说:
“和萧重光断了,这孩子,是个念想。”
***
他二人再回帐时,见虎贲军皆提剑肃立,帐门前又停了顶青帘轿子。阿双正在帐前张望,见他们归,忙赶上来道:“梁皇帝和李相公都到了。”
陈子元还不待说话,秦温吉已拔刀出来,快步闯进帐里。
李寒正与郑永尚交谈,竟戴冕旒、穿衮服,活似当庭谋反。而天子立在榻前,换了身寻常黑衣,正将秦灼抱起来。秦灼闭着眼睛,已然昏死过去。
陈子元方欲开口,便闻一阵割风之声,忙叫道:“温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