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番外(567)
萧恒说:“都不是。”
秦灼戏谑道:“都不是,那你借这事来找我,难不成是冲我来的?难不成,你是别有用心?”
萧恒抬首看他,目光又沉又静。
他说:“我是别有用心。”
……
月光明镜般哗地大亮,那些不能为道的心意,在这一瞬骤然纤毫毕现起来。秦灼脑中嗡地一响,不敢确定他言中之意,刚想张口说什么,萧恒猛地挥臂劈在他颈边,伸手将他接在怀里。
那只手僵硬许久,终于与秦灼十指交扣。
这不是萧恒距离他最近的时刻,但很可能是萧恒最后一次触碰。
人活一世,各有使命。重光有重光的使命,阮道生有阮道生的使命,萧恒也有他自己的使命。
天底下,最尊最贵的人姓萧,最低最贱的人姓萧。
最尊最贵的是大梁的国姓。
最低最贱的是燕地的贱流。
这是一个悖论,萧恒是姓萧的梁人,那他本该是最尊最贵的人。但天底下一度找不出比他更低更贱的人。
因为萧恒原本不姓萧。
萧恒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在遇到养母之前,他只是元和大荒年流落并州的众多乞儿之一,穿百家衣、吃百家饭过活。是岁人食人,的确有人想拆了他吃肉,也的确有人喂他一口冷粥。草根树皮已被挖尽,他吃了一肚子土,一头栽倒在一家人户跟前。迷蒙中,两个女子将他抬进屋子。
女人成了他的养母,女孩成了他的阿姊。
他的养母给了他姓氏,他的阿姊给了他名字。
养母是贩入大梁低贱的萧氏燕妓,那他就成为大梁妓女的儿子。萧氏在梁人里是高贵的,但再高贵的姓氏都拔不高他。
可那些貌似低贱的日子,却是他活到现在最快活的日子。
好梦从来易散。
元和七年,铁蹄在雷雨里动地而来。
他从并州屠杀的血海里幸存,那身人皮就被他自己亲手扒扯下来。影子捡回了他,驯兽一样地驯养他、锻剑一样地打磨他,他开始学习如何成为一把趁手的兵器,为了活。为了复仇,他必须活。
为此,他开始学习杀人,精于杀人,无休无止、孜孜不倦地杀人。如同最上好的武器,暗杀、刑杀乃至虐杀他统统做得得心应手。卓越的杀人技能,这是他从影子里活下去的保命本事。
但记忆深处,暴雨夜里的舔血长刀,他越看越像自己的形状。
十三岁那年,他曾去佛庙行刺,得手后刀不沾血,事了拂衣。那夜林木寂静,晚钟悠远,有一名癞头和尚念一道偈子,念罢双手合十,诵道:“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身形微顿,看向手中刀光。明月当空,他影投壁上,如刃出鞘。
他不想成佛,但如果可以,他还想做回人。
并没有佛偈故事里的大彻大悟。那夜他没有皈依,却被唤醒了凡心。
而他重新做人的愿望,也在佛光普照下新生了一线契机,在他自己的刀锋之上。
元和十六年,京畿雨雪纷纷,他挑断韩天理的木雁,从那年轻人大无畏的目光尽头,看到了自己内心最深处从未遗落的复仇的欲望。
这么多年,他一直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可在这一瞬他陡然醒悟,或许时机一直把握在他自己手里。
杀生还是放生,做人还是兵器。
一念之间而已。
那和尚从他耳边诵道:回头是岸。
他没再犹豫,放下了长达八年的屠刀。
但当他想要做人起,他做刀的一切都成了罪孽。他重新做人的意义,除了洗雪血仇之外还有赎罪。
他不是大慈大悲的人,但他早年却因无数百姓的大慈大悲活下来。而入影子以来,他一直做着和屠城者一样的业障。
其罪何赎。
就是抱着赎罪的念头,他才会不知死活地救了第一个人。那个大雪夜,穿红衣的少年人被狼群围攻,萧恒手举火把奔来时并没有什么大义凛然,他只是希望,这会是他自救的开头。
谁料自此泥足深陷,不死不休。
其实一开始,他对秦灼并没有抱存什么别样的感情。顺手搭救,一般来说从此别后难逢。但冥冥之中,命运也好缘分也罢,总有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缠织着他们,越缚越紧,似乎他们只是各站各的,就有无数双手拥着挤着推他们到一处去。
一时善意被秦灼捏做把柄,萧恒不是没想过斩草除根。但真正以刀锋同秦灼的言辞斡旋时,他才发现这人的确是拿捏人心的惯家老手。为利而来,因利而散,他和秦灼从搭救、背刺、试图灭口到结为各取所需的短暂盟友。
这段时日里,他领教过这人的巧言令色,见识过这人的翻脸无情,也旁观过这人的睚眦必报。这人千人千面如他戴的层层假脸,他一以贯之的微笑和他一以贯之的冷漠殊无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