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皇遗事+番外(6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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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元不怎么清楚男人和男人的那档子事,但他了解秦灼,目睹甚至熟知秦灼事后的状态。秦灼今日前所未有的精气神叫陈子元一愣。要么萧重光活儿不成,要么萧重光活儿不赖。瞧这水样目光和红润脸色,估计是后者。
虽如此,他见秦灼解缰上马毫无停滞,心中还是有些发堵。昨夜所去不过个把时辰,立即叫他策马狂飙便有些残忍。而秦灼近乎自残也要以这种速度或这种方式去见萧恒,陈子元想不明白,这究竟是如隔三秋的思念还是强行维持的自尊。
中途陈子元藉口饿肚子,软磨硬泡拖秦灼在饭铺歇脚。一路颠簸,秦灼落座便缓了动作,陈子元看在眼里,自己也没有要酒,先给他倒了热茶水,菜也全要的清淡炖煮,专门嘱咐一句:“丁点辣子都不要。”
小厮答应,正要下去,秦灼叫一声:“有馎饦吗?”
小厮作难,“还真没有。”
秦灼又问:“卤货都有哪些?”
小厮忙道:“荤的有兔头、肋排、黄鱼、鸡签、鹿脯,素的不多,只有笋干豆干。只是多少都辣。”
秦灼道:“黄鱼鹿脯各来一盘,笋干豆干混炒,不必忌口。”
陈子元当即要喝止,“殿下!”
秦灼笑道:“雨下频了,祛祛湿气。”
待小厮下去,陈子元终于忍不住道:“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
秦灼放下茶碗,坦然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我想这事了,就同他试试。怎么,我的床帷之事,得先和你报备过?”
陈子元急道:“你爱和姓萧的怎么就怎么,我不拦也拦不着,只要你痛快!但你痛快吗?你要是痛快能这么折腾自己?啊?”
秦灼瞧着茶碗底,道:“我好受些。”
陈子元心里一紧,“他……”
秦灼打断:“他没怎么我,你情我愿的事,好吗?”
“殿下,我是得和萧重光打交道的,你得给我句准话。”陈子元深吸口气,“我往后把他当什么处?”
秦灼从他眼里看到另一句话:这决定于你要把他当什么处。
秦灼看他许久,挪开目光,淡淡道:“子元,这大太阳底下,还有早晨的露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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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马至柳州是个深夜,月下露白如霜浓。
萧恒没料他来得这么早,故而无人迎接。陈子元路上打听,只道萧将军在罂粟地。
陈子元惊道:“这事不都了了吗?”
“哪里,当夜火起只烧了一半。这不,萧将军今夜把父老乡亲都叫来,要当众烧完立下规矩。听说这罂粟地一烧,就要去打黑膏贩子了,好一个下马威!下得好!”
陈子元面色微变,忙去看秦灼。在他瞧清秦灼神情前,秦灼已然一甩马鞭飞奔而去。
夜色深浓,罂粟地里人头乌泱,远远瞧见数把火炬明亮。
已有哨兵快马来报,高声叫道:“将军,秦少公来了!让道,大夥让道!”
人群最前,萧恒遽然回头。
百姓将士自觉让出条道,道路尽头,秦灼默然跳下马背。
这是那晚之后,秦灼第一次再见萧恒。短短一夜,他完全像换了个人,或者说他像一个死去的人,不似得偿所愿反似遭受了致命一击。入了暮春,春罂粟烂漫如血,萧恒穿一件鸦青色粗布箭衣,腰背挺直,右臂脱弓之弦般地搭在腰侧,腰间没有挂刀。
秦灼一身素白地走上前,萧恒仍盯着他的脸,一时默然。
梅道然瞧瞧他二人,将火把递过来,催一声:“将军。”
萧恒回过神,接在手中走上前,将第一把火投进去,夜色里罂粟暗红色的血液沸腾起来。
紧随其后,他列队的将士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纷纷把火投进去。这种点燃一切的仪式感像极原始部族的太阳崇拜,哗地一声,罂粟涅盘,罂粟怒放,罂粟在炼狱里不得超生。而太阳犹在旁观。
每个人都闻到鲜活的死亡气息,但死亡不好吗?酒是死亡的五谷,人们无比热衷将它的尸体喝下去。金银是死亡的矿石,却连骨灰都能叫人魂牵梦萦。女人是死亡的少女,有人享受她们死亡的一刻,有人在她们死后一直享受着。胜利更是由无数的死亡的白骨堆砌而成。而阿芙蓉是罂粟的死亡。它太美了,美到极致就招来罪恶。
这句话在今日的节点上看,很多年前被耳闻灭燕的秦灼说过一次,很多年后他的声音经梁昭帝萧恒的嘴唇释放出来。奉皇年底古战场已成耕田,萧玠陪伴父亲立在垄上,问,谁?你说谁?很多年前的秦灼说,土地。很多年后的萧恒说,一切。
这把罂粟火夷平黑夜,烧进黎明。夜风起来,火葬的气息吹进鼻腔,是一种血肉的焦臭和像酒像药像女人的芳香。火光的汁液顺着田垄流淌下来,将士甲胄映得发白,百姓衣衫熏成灰色,他们披麻戴孝,他们银装素裹。只有这时,才能窥见萧恒秦灼之间的丁点默契,或者说异样:所有人都往后退着,只有他们一动不动。所有人都变成白色,只有他们一个发黑一个发红。死去的火跟重生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