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将(210)
第97章
那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夜了,七月里村子里的夜晚,还有凉风徐徐,吹着田里的麦香。
苏溪亭一口一只油炸胡蝉,他那时也不足苏至小腿高,坐下更是小小一团,抱着一只小碗吃得满嘴流油,一抬头,活像只小花猫。
苏至总是笑,忙完手里的活,就去抱他,用一张陈旧的帕子,给他擦嘴。
“小老鼠偷油吃啦。”苏至眉眼生的很是温柔,像是水里长出的莲,他很爱笑,那一把圆润的嗓音里总带着笑意,惹得人总想靠在他怀里撒娇。
苏溪亭咧开嘴笑,眉眼像极了苏至,可下巴却像极了他娘。
隔壁的王婶成日捏着他的脸蛋,说他真会长,净挑了父母好的长,小小年纪那般玉雪可爱,也不知长大了得长成什么模样。
乡下妇人,街坊四邻,总是热情许多,今儿个往你家送了两枚鸡蛋,明儿个你家分我一把菜,就觉得全是自家人了。
苏溪亭他娘不大喜欢这里的人,每每这个时候,总是笑得勉强,把孩子往怀里抱紧了些,随口扯两个理由就进了屋。进了屋,拧了帕子给苏溪亭擦脸:“果真是村妇,上不得台面,也不知那手洗干净没有,就往你脸上捏,当真是看不懂半点脸色。”
苏溪亭的脸被擦得红通通,听见他娘嘱咐:“往后,他们要再想捏你,你就跑远些。”
苏溪亭奶声奶气道:“可是爹说,得好乡邻近过亲,伯伯婶婶们都是疼我,要与人为善,我若没有觉得不舒服,就不必太介意。”
他娘一张芙蓉面立刻拉了下去:“你爹说,你爹说,你爹就是个酸腐书生,成日里只知道之乎者也,还会些什么,倒是与人为善,倒是好乡邻,连带着他自己都快变成个山野村夫了,浑身上下哪里还看得出半点当年的影子。”
苏溪亭不敢吱声,觉得他娘发起火来实在吓人得很,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跑去厨房里抱了个陶罐回屋,淌着口水,堆着笑凑到他娘腿边献宝:“爹昨儿个带了蜂蜜回来,给娘吃。”
他娘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家儿子那副馋样,颇有些哭笑不得,果真接了陶罐,狠狠舀上两勺,吃了满嘴的甜腻,齁得直皱眉,转头又去拿水壶,一杯一杯倒着,里头泡着茶叶,那是苏至特地去镇上换来的茶,一两能抵上一家子两三个月的嚼用。
可妻子仍是不喜欢,喝了几口,嘟囔着发涩,起身去把那剩下的半包全和进了草料里。
苏溪亭眨眨眼睛,踮着脚扒在窗台上看他娘,一点儿小的年纪,就觉得心疼。
自他大一些,回回去镇上赶集,苏至都把他放在背篓里背着,他就那样趴在苏至的肩膀上去看这世界小小的一角,到了晌午,苏至就从怀里掏出半个干饼,就这水囊里的水吃,他盯着路边下面的摊子,一个劲地咽口水。
苏至只是摸摸他的脸:“回家爹给你炸蝉吃,乖。”
苏溪亭乖乖蹲在苏至旁边,认认真真地点头,然后接过苏至递过来的干饼。苏至省着钱,把自己抄好的书、描好的画送去书肆,换了钱出来,就去给妻子买茶叶。
可就是这样换回来的茶叶,还没喝上两回,就全被倒进了干草堆里,不是变成了喂驴的草料,就是变成了烧火的杂草。
苏至回了家,不过是随口问了句,怎么不泡茶。
妻子便指着苏溪亭道:“他太调皮了,在家里翻箱倒柜,把东西全给撒了。”
苏至端着茶杯的手一顿,看向苏溪亭,苏溪亭一双眼睛眨了眨,手里抱着颗桃子,啃得满脸口水。
“没事,撒了就撒了,下次再去买。”苏至冲苏溪亭招招手,把儿子抱进怀里,细心给他擦嘴擦脸,然后拿着那狗啃似的桃子喂他,“我带了只野鸡回来,今日学堂里的学生送的,晚间我炖了给你补补身子。”
妻子坐在床边编剑穗,头也不抬:“你看着办。”
苏至隔着氤氲的暮色看向妻子,她梳着妇人髻,发间只插着一根银簪,她低垂着头,碎发落在颊边,夕阳把她白净细腻的脸融成一片赤色,仍是美得那般动人心魄。
跟着自己,到底是委屈了她。苏至想。
那日晚上,家里很是安静,苏至虽是读书人,却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他总是喜欢同妻儿分享这一日的所看所闻,聊聊学堂里的学生,说说地里的庄稼,偶尔对如今天下局势发表一些粗浅的看法。
几年前,妻子还会饶有兴致地同他一起聊,她对什么都很好奇,总有问不完的问题,苏至的耐心也好似耗不尽,深入浅出地与妻子解释,甚至会带着她一起去学堂,一起去田垄。
那时候,天蓝气清,苏至会给妻子编一个花环,然后带着她去后山看花,他们在后山那颗老树下扎了个秋千,荡出去能看到幽静的山谷和天边的云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