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将(211)
后来,妻子渐渐就不愿意再和他一起出去,她总是呆在家里,照顾孩子,或者不停地编着剑穗。
苏至却待她一日更好过一日,在这山野村庄里,她几乎十指不沾阳春水,一双手比之从前更加细腻,可她笑得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是怨着那简陋的房屋、粗鄙的邻里、简单的饭菜和一事无成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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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至早间起得很早,他要先去地里干活,待天光大亮,再匆匆赶回家换上一身衣裳出门去学堂。
那一年,苏至开始带着苏溪亭去学堂,苏溪亭快五岁了,也是时候开蒙了。苏至干完活回家,把儿子从被子里挖出来,仍是用那个竹扎的背篓背着,路上一边背《三字经》给苏溪亭听,一边摘着嫩草,等到了学堂,就把编好的草环放在苏溪亭的头上,让他坐在屋外等。
苏溪亭就蹲在墙角,顶着绿油油的草环,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看。
都是农家的孩子,穿着布衣草鞋,有的脚上还有泥,个个摇头晃脑,背着“人之初,性本善”。
苏溪亭那时还听不懂《三字经》,只是反反复复听着屋里的孩子背那一句,翻来覆去,好似魔音贯耳往他脑子里灌。
他靠着墙壁,听着听着就打起了瞌睡,睡得口涎横流。
便是那段时日,他和学堂里的孩子玩在一处,每日上山下田,挖泥鳅捅鸟窝,每日干干净净出去,脏兮兮回来。
起初,苏溪亭他娘只是皱皱眉,不说什么。可时日久了,到底还是忍不下去,拎着苏溪亭的衣领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阵扇,扇得苏溪亭嗷嗷叫,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还要伸长了脖子喊:“爹,救命,救命。”
他娘更气:“还救命呢,我能打死你不成,哭天抢地的像什么样子!”遂下手更重。
苏至两手还沾着水,慌慌张张跑进屋,看着这场面笑出声:“这个年纪的孩子,若连玩都不会,往后呆里呆气更不好,我瞧他整日里疯玩,和隔壁小六在泥地里垒泥巴,能垒出个房子来,说不得往后也不比工部的那些个匠人差。”
这话听着并没有什么错,可偏偏不知哪里点着了妻子的火气,妻子把孩子往屋外一推,关上门嚷道:“垒泥巴垒泥巴,看来你也知道他整日里在做些什么,如今日子已经过成这般模样,当初是我自己选的我无话可说,难不成往后他也要过这种日子吗?同那些泥腿子混在一处,一无所成,只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种地,我只是走错了一步,难道我的孩子也要因此走上这种抬不起头的路?!”
苏溪亭不敢哭闹了,捂着屁股在门外偷听,听来听去也听不明白娘亲在说什么。
苏至脸上的笑好似袅袅云雾散去,露出原本的、疲惫的一张脸,他定定看着妻子,好像是从未认识过她:“庄稼汉凭自己的劳动吃饭,有什么抬不起头的,这天下,谁不是靠着他们用血汗换来的粮食活着。月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陆月盈昂着头,下巴高高抬起,仍似高贵的天鹅,倔强不肯认输,连眼睛里的轻蔑都不肯再掩饰,“你见过进城的泥腿子吗?畏畏缩缩地靠着墙角走,低着头生怕得罪了旁人,一双手缩在袖子里不敢拿出去,在茶摊上喝一碗水都不敢坐下,连街上的乞丐都不会找他们乞讨。我陆月盈,是月影城陆家的独女,我爹是武林盟主,我娘是黔南云氏嫡次女,我的儿子绝不能过这样的人生。”
苏至在那一刻甚至不知该对陆月盈说什么。
世人眼中,总以出身、家世断贵贱,全然看不到人生一世的价值所在,何为“贵”,堂堂正正、顶天立地靠自己的双手活着就是贵,何为“贱”,捱风缉缝、蝇营鼠窥便是贱。他以为,陆月盈是同路人,可到此刻才发现,所谓“同路人”不过是在爱情之下披上的假象罢了。
他很想说,当年她同他离开便是错的选择吗?他很想问,如今的日子,难道不是她当年做的决定所致?
他没能说出口,因为他知道,这不是陆月盈一个人的选择能决定的结果,是他自己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是他的错,错在当年太草率,错在那时太莽撞,错在年轻的自己毫无担当。
苏至终于露出了经年累积的沧桑,他的沉默换来的是陆月盈好似占了上风的一句。
“你看,我说的真是一点没错。”
苏至打开门,看见蹲在门口的苏溪亭,把孩子抱起来,转身进了厨房。
陆月盈看着他,她也不想的,她也不想说出这样刻薄的话,她也不想伤害他,可是长年累月的贫苦已经让她没有了少女时候的天真和无知,她从小众星捧月一般长大,吃穿用度哪样不是最精细的供着,她是生在江湖的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