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江湖都以为我下了情蛊(89)
只会在心里翻来覆去,卷破天了也不肯说出来。
“趁热喝了,”她说着,递给他一个盛着褐色药汤的瓷盏,那瓷盏素白,映着铜炉下跳跃的炭火微光,碗沿被药气蒸得有些烫手。
“治忧虑多梦,”她突然想起他没什么痛觉,将药盏往回收了收,补道,“当心些烫。”
“青姑娘,”少年接过药盏,却没有立刻端起来。
他的指尖局促地在盏沿来回抚过,谨慎地抬起眼看了她一下,又低下头,“这药,能不喝吗?”
“我想,”他小心斟酌着,像是生怕这拒绝惹她生气,紧张地解释道,“我很擅长做梦。”
青归玉再次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忧思生梦,这不是很自然的道理?
对啊!这药就是要治他这个毛病来着。
她扬起头,左想想,右想想。擅长做梦,不知道是怎么一个擅长法。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果白日里整天想着什么事,那能控制自己夜里梦到什么东西,应该也不无可能。
可是病人多梦,入睡不安,怎么能休息得好?她摇摇头,严厉地将手指敲一敲榻沿,
“不行,多梦惊悸,休息不了的。”她转过头随口道,“这种情况,有时候会说梦话。”
少年的身子剧烈的一抖,手里瓷盏中的药汤泼洒出来。
青归玉反应不及,“哎呀”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扶那摇摇欲坠的瓷盏,
他在药汤弥散的热雾中,脸庞快速地浮上红晕,满满当当,一直侵染到耳梢和颈项。
“我……说了什么?”
他很窘迫,声音轻得几乎被药盏边缘蒸腾的热气吞掉。
那点红晕在他脸上彻底烧透了,连眼尾都染上一抹惊慌的胭脂色。褐色的药汁沿着苍白的手指流下,滴落在榻席上,晕开一小片深痕。
青归玉那一点疑惑和医者的笃定,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羞赧冲得烟消云散。
“没有没有,不是不是,”她赶紧摇头,语速飞快地连声解释,“听不见!没听清。”
她再也不敢劝,半抢半夺似的接回瓷盏,从袖中抽出素帕,胡乱地去擦他手上的药渍和席上的污迹。
在药庐里住了这些时日,他连名字都不曾透露。想来怀抱着的秘密沉重隐晦,她又不是好奇的人,没事逼迫他做什么!
简直好像欺负了他一样,青归玉又被他惹得心虚起来。
低着头,不好意思再看少年的眼睛。只是擦拭,那帕子很快浸透了温热的药汤。
少年僵在原地,任由她擦拭。脸上窘迫的红潮并未褪去,反而更深地洇入皮肤,连带着脖颈都绷紧了。
他猛地低下头,避开她的视线,仿佛那目光会灼伤他。
未束的黑色垂发从他耳边驯顺地滑落,他就这么盯着榻沿,垂着眼,青归玉从上面看去,只能见到少年的睫毛受惊似的颤动。
“是真的,”青归玉绝望地拽着自己的头发,一口咬定,“模糊的几个字,听不清。”
这不算完全的谎话。她有时候夜里来看视,确实没听清内容,只记得那破碎的音节里混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东西。
少年紧绷的肩膀似乎微微松了一瞬,但那点放松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恐惧。
并非针对他人,更像是针对他梦中那个自己无法掌控的自己。
终于,他下定决心似的,缓慢地抬起头,
那双眼睛平时因为蒙着冰翳,总是带着点依稀的疏离感,此时却明明白白地闪着惶乱。
青归玉那点医者的执拗早就被她自己抛到九霄云外,
这个少年远比任何“忧思多梦”的症候更让她心惊。这不是病人不听话的执拗,而是某种深埋在心底、碰一下就会鲜血淋漓的秘密在苦苦挣扎。
“唉,真的,听不清。”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
“你是在叫谁?或者,想要什么?”她扬起头,扭着眉毛努力回忆,试图捕捉那模糊的声音轮廓,“听着很伤心。”
少年听她这样说,好像平静了些许,额头上渗出一点薄汗。
“只是这样?”他问。
青归玉点点头。
“嗯。”他说,咬着嘴唇,沉默了片刻,
“那就没关系,我不会要什么。”
他是真的在害怕某些梦。
青归玉皱起眉。
什么样的经历,什么样的对待,竟然能让一个人,害怕到宁愿承受忧思的折磨,宁愿被梦魇侵扰,也不敢让那些潜藏在梦境深处、或许将被泄露出来的东西,有一丝一毫见光的可能。
记忆中药庐那蒸腾的苦涩气息、少年窘迫烧红的脸颊、以及他眼中深不见底的惶乱,都忽然被马车窗外灌入的凉风吹得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