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堕(128)
这场凶猛无比、几乎要了性命的重病,如同一道惊动九天的血色雷霆,不仅狠狠劈在谢知白的病骨之上,更是在瞬间炸开了所有投向别院的、充满计算与怀疑的目光。
它将那墨玉遮瞳的冰冷锋芒彻底掩盖,为其披上了一层更加厚重、更加无懈可击的“久病孱弱”、“苟延残喘”与“无力为害”的保护色。
整整五日五夜在生与死的刀锋上翻滚煎熬后,那恐怖的高热才如同迟暮的野兽,缓缓收回了它灼人的利爪,留下满目疮痍。
当谢知白那微弱的意识,如同沉船后漂浮的朽木般,艰难地穿透层层粘稠的黑暗,挣扎着浮上表面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彻底的虚脱感包裹了他。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彻底掏空、碾碎、然后又草草拼凑起来,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干涸的哀鸣,沉重得连动一动指尖都重逾千斤。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如同被巨石碾压过的钝痛,发出破风箱般喑哑嘶哑的声音。
他极其费力地、仿佛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掀开那沉重如铅的眼皮。
视线模糊、摇晃、光怪陆离,过了许久才艰难地、如同对焦一般,勉强凝聚起来。首先闯入他朦胧视野的,是萧寒声的脸——那张原本冷峻坚毅、棱角分明的脸庞,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窝深陷,周围是浓重的、几乎化不开的乌青色,下巴上胡茬杂乱如野草,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瘦削了一大圈,仿佛也经历了一场酷刑拷打。
但那深陷眼眶中的眸子,在对上他视线的一刹那,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带着劫后余生狂喜与疲惫的光芒,那份浓烈而纯粹的守护之意,几乎要烫伤谢知白混沌的意识。
“……水……”
喉间火烧火燎,挤出的声音微弱嘶哑得如同风中残烛,几乎难以辨认。
“水!殿下要水!”
萧寒声如同听到了神谕,压抑着激动,立刻小心翼翼地用强健的手臂轻轻托起谢知白虚软无力的头颈,让他靠在自己坚实但同样疲惫的胸膛上,另一只手端起早已准备好的、温热的清水杯,一滴一滴、极其缓慢而温柔地,将那救命的甘露送入谢知白皲裂灰败的唇瓣之间。
几滴清水润湿了喉咙,带来一丝刺痛,却也唤起了求生的本能。
谢知白像个久旱的旅人般,艰难地吞咽着,目光则缓缓掠过萧寒声裸露的手臂——那里,缠绕着染血的绷带下,是深深浅浅、触目惊心的紫黑色掐痕和抓痕,正是自己谵妄中留下的“杰作”。他的视线再往上,落在萧寒声那充满血丝、写满了疲惫不堪却又因他醒来而焕发出光彩的眼睛上,心头掠过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异样。
“几日了?”
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嘶哑,但总算能连成句子。
“整整五日。”
萧寒声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粗粝的砂纸打磨过,其中蕴含的忧虑与庆幸几乎满溢出来。
谢知白闭上眼,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肺中淤积了五日的浊气和痛苦尽数吐出。
高烧时那些破碎混乱、光怪陆离的噩梦与嘶吼,那些濒临深渊的冰冷恐惧,都如同潮水般回涌,提醒着他这次是真的用生命在刀尖上走过一遭。
“……外面……如何了?”
气息稍顺,他立刻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棋局的进展远比他的生死更能牵动他的心神。
“陛下及各府耳目均已知晓殿下病势危重,几至不起。”
萧寒声的回答言简意赅,直指核心,
“东宫依然泥足深陷,王敬之尚未应下那顶罪之求。北境‘异闻’,已按殿下先前布置,循既定脉络悄然散播。”
“甚好……”
谢知白几乎无血的唇角极其费力地、却是极其清晰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勾勒出一抹虚弱到了极点、却又冰冷如刀锋的笑意。
这场突如其来的、几乎夺命的重病,来得凶猛残暴,却亦来得……堪称完美!
它如同一道天然的、血染的屏障,彻底掩去了他所有的锋芒与杀气,浇灭了最多疑的目光,使他得以从无形的风暴眼中安然抽身,更深地隐没于那片由他亲手编织的、名为“弱疾”的帷幕之后。
他重新睁开那只略显浑浊却已恢复锐利的右眼,望向床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依旧挺直腰背守护着他的萧寒声。
静默片刻,谢知白气息微弱,却又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辛苦你了。”
萧寒声浑身猛地一震,眼眶瞬间通红发热,喉咙里如同堵了巨石,只是猛烈地摇头,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个坚定的、带着哽咽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