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堕(136)
萧寒声立于榻前一步之遥,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两人能听见。
谢知白靠坐在柔软的引枕堆中,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袖口繁复精致的银线刺绣,独眼中一片冰封般的漠然,仿佛在聆听一个与己毫无关系的无聊故事。
他极轻地嗤笑一声,声音虽因虚弱而低沉,却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冰冷嘲讽,
“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僵持不下的局面。”
他沉吟片刻,眸中闪过算计的幽光,缓缓道,
“既然王敬之……自诩骨头硬,不肯就范,那便……帮他一把,让他清醒清醒。让他知道,痛快认下替太子顶罪,或许尚能……保全家族血脉,但若一味冥顽不灵、负隅顽抗……下场,只会比现在……凄惨百倍。”
“殿下之意是?”
萧寒声微微倾身,等待更明确的指令。
“找几个手脚绝对干净利落的人,”
谢知白的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讨论天气,内容却令人脊背发寒,
“去‘提醒’一下王敬之那位在太学中颇有才名、被视为王家未来希望的宝贝长孙。让他‘意外’从太学藏书阁的楼梯上……失足摔断一条腿,或者……感染一场来势汹汹、足以去半条命的风寒。”
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然后,再让王敬之‘恰好’得知,这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警告’。若再不识时务,下次……便不是一条腿或一场病那么简单了。”
他补充道,语调依旧平稳,
“务必做得天衣无缝,任谁查探,都只能得出‘意外’的结论。”
萧寒声毫无迟疑地应下,眼神都未曾闪烁一下。
对他而言,殿下的意志便是世间最高旨意,无论其内容为何,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执行。
谢知白继续道,思维清晰缜密得完全不像一个久病缠身、虚弱不堪之人,
“关于北境军饷的那些流言……发酵了这些时日,火候……想必差不多了。是时候……该再添一把柴,让火烧得更旺些了。”
他微微侧过头,看向垂首恭立的萧寒声,
“让我们安插在兵部库档司的那个人,‘无意中’在清理一堆即将销毁的陈旧文书时,‘发现’一份……几年前某次往边境押运军饷的模糊记录副本,那上面的批注字迹潦草难辨,核准的数额与最终发放的记录之间存在一些……耐人寻味的微小差异。而这些差异,恰好……能与如今那位贪得无厌的督粮官,以及某位……素来与东宫往来密切、手握边境部分兵权的将领……在时间与账目上,巧妙地‘吻合’上。”
他苍白的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然后,将这份‘重要’的发现,‘不经意’地遗漏在一位……以耿直愚忠、油盐不进著称,却又偏偏与东宫派系甚是不睦的御史大夫每日上值必经之路的显眼处。”
他的计划一如既往的恶毒、精准而高效,如同最精巧的杀人机关。
他深谙人性的弱点,善于制造看似偶然的“巧合”,精准地引导猜疑,冷酷地借刀杀人。
整个过程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掺杂,只有最纯粹、最有效率的黑暗算计。
萧寒声凝神静气,仔细记下每一个关键细节:
“臣即刻去安排,确保万无一失。”
“不必急于一时。”
谢知白微微合上眼,似乎方才一番思虑耗去了不少精力,气息略显急促,
“且等王敬之那边……先看到‘警告’的‘结果’再说。一件事……一件事地办,才能……忙而不乱。”
他需要保存这具残躯里每一分宝贵的体力,如同最富耐心、最冷静的猎人,潜伏于暗处,等待着猎物被一步步驱赶、诱入精心布置的致命陷阱。
就在这时,一名侍卫在门外低声禀报,宫中太医院院判奉陛下旨意,前来为殿下请平安脉。
谢知白与萧寒声极快地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瞬间完成了信息的交换。
谢知白眼中那冰冷锐利的算计光芒顷刻间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病弱的、带着一丝倦怠与空茫的神色,仿佛刚才那个运筹帷幄之人只是幻觉。他微微颔首,示意准予入内。
须发皆白的老院判提着药箱进来时,看到的便是七皇子虚弱无力地深陷在软枕之中,脸色苍白如雪,呼吸轻浅微弱,正任由那位面色冷峻的萧统领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的手腕,垫好柔软的腕枕,每一个动作都极尽轻柔,仿佛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珍宝。
诊脉的过程静默而压抑,老院判眉头紧锁,指下的脉象虚浮无力、若有若无,
良久,他只能摇头叹息,写下几张温补调理、固本培元的太平方子,又重复了一遍“殿下虚耗过甚,元气大伤,非经年累月之静养绝不能恢复,万不可再劳神动气”的老生常谈,便躬身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