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堕(2)
他说着,将手中那不起眼的布袋放在离火盆不远处的矮几上,发出几声硬物碰撞的轻响。目光抬起时,飞快地掠过少年皇子那张精致却缺乏生气的脸,随即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垂下。
“有劳。”谢知白的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甚至带着一点因体弱而生的轻微气音,飘忽在冰冷的空气里。
那内侍动作顿了顿,目光再次快速扫过那几乎无热意的火盆,以及殿下身上那件单薄的旧袍,嘴唇似乎微动了一下,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又躬了躬身,便保持着一种近乎警惕的沉默,迅速退了出去。
门重新合拢,将那一点额外的寒气也关在了外面。
殿内恢复了之前的死寂,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只有矮几上那个灰扑扑的布袋,证明方才并非幻觉。
谢知白的目光,终于落在那袋子上。
他静默了片刻,才起身走过去。起身的动作略显迟缓,带着一种久坐后的僵硬和气血不足的微晃,但他很快稳住了自己。解开系绳,里面是几锭最劣等的墨,粗糙黯淡,闻之甚至有股胶臭。份量,也较上月又轻了些。
他拿起一锭,墨块的冰冷瞬间透过指尖,与他殿中的寒意别无二致。
他站着,垂眼看着那劣墨,看了很久。
窗外,天色又暗沉了几分,那几朵伶仃的梅花,渐渐隐没在灰暗的雪色里,再也看不分明。
殿内唯一那点挣扎的火星,终于彻底熄灭了。
第2章 碳痕
华殿西偏殿的日子,是用一袋袋劣炭丈量的。
每日近午,那内务署派来的小太监福来便会提着一个半旧的灰布口袋出现。时辰卡得极准,恰是前一天那点炭烬彻底冷透,殿内寒气重新凝聚得最沉之时。
门被不轻不重地推开,冷风抢先涌入。福来年纪不大,脸上却已挂了内廷底层人特有的那种油滑与怠惰。他将炭袋往门内墙角一墩,激起一小片灰尘。
“七殿下,今日的炭。”他拖长了调子,眼睛却溜向殿内唯一伺候着的宫女阿瓷,嘴角挂着一丝惯有的、令人不快的笑意。
阿瓷正费力地想将窗棂推开一丝缝隙,散一散昨日炭火留下的呛人烟味。闻声,她回过头,看到那袋又是随意丢在地上的炭,眉头立刻拧紧了。
她快步走过去,蹲下身解开袋口,伸手一掏,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心头火起——竟比昨日还不如,掺了不少碎石和半燃尽的炭渣,真正能用的好炭块寥寥无几。
“福来!”阿瓷站起身,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你这差事真真是好极了!这炭能烧吗?尽是些烟糊子!殿下身子弱,离不得这炭,又经不得这般烟熏,你也当真是不把殿下放在眼里!”
福来被她一顿抢白,脸上那点笑意没了,换上几分不耐烦:“阿瓷姐姐,你冲我嚷什么?炭就是这么领来的,有本事你去内务署理论去!各宫各殿都用着一样的份例,怎就你们这儿格外金贵?”
“你胡说!”阿瓷气得脸颊发红,“分明是你这起子小人看人下菜碟,偷偷克下殿下的用度!我昨日还瞧见你给凝翠阁送炭,那袋子分明是满当当的!”
“哟,姐姐眼睛真尖,”福来嗤笑一声,毫无惧意,反而逼近一步,压低了些声音,话里带上了刺,“那你也该看得明白,凝翠阁里住的是哪位主儿,咱们这儿住的又是谁。炭好不好,得看给谁烧。咱这儿……”福来隐晦的瞥了瞥谢知白,“没根没基的,凑合着能冒点烟儿就该知足了,还忒挑拣上了?”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羞辱,连带着主子一同作践。
阿瓷气得浑身发抖,指尖冰凉,想骂回去,却被那话里的现实砸得心口生疼,嘴唇哆嗦着,一时语塞。
一直沉默坐在窗边的谢知白,此刻轻轻将手中的茶盏放下,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抬起眼,目光先落在阿瓷气得发红的脸上,温和地看了她一瞬,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再争。那眼神里没有责怪,反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仿佛在说“让你受委屈了”。
随后,他的目光才转向福来。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却并非空洞冷漠,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力度,让福来脸上那点可笑的嚣张气焰不由得收敛了几分。
“炭既送到了,有劳。”谢知白开口,声音依旧清淡,却比方才对阿瓷时多了几分疏离,“只是日后,还请放在门内案几旁,免得沾了地气,更不易燃。”
他的话听起来依旧客气,甚至带着点为他着想的意味,却明确地指出了一个“规矩”——炭不该扔在地上。这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提醒,一种不动声色的、维持着最后体面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