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堕(94)
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默然上前,将书案上的莲花烛台向谢知白手边挪近了几分,让温暖却无情的光线更清晰地照亮那些即将决定许多人命运的字符,同时,将一盏刚沏好的、温度恰到好处的云雾茶无声地放在他触手可及的案角。
谢知白没有抬头,目光依旧胶着在名单之上,却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精准地端起茶盏,凑到唇边抿了一口。
清雅的茶香与适宜的温热稍稍驱散了喉间的干涩。
他放下茶盏,继续道,声音恢复了决策者的冷静与不容置疑:
“名单上这前几个人,根基不深,尾巴藏得也不够干净。让‘影字营’的人去处理,三日内,我要看到能让他们跪在我面前摇尾乞怜、任凭摆布的确凿筹码。”
萧寒声沉声应道,毫无异议。
“至于这一个…”
谢知白的指尖倏然停顿在一个名字上,眼神微微眯起,流露出一丝真正的、带着冰冷兴味的探究,
“安国公,赵阔…真是令人意想不到。这位一向以清流领袖自居、门生故旧遍布朝野、俨然一副超然物外模样的老国公,背地里竟也做着这等勾当。而且他的胃口和手段,可比刘墉之流要高明也贪婪得多。”
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愉悦的冰冷弧度,
“这个人,倒是有点意思。先别动他,放长线,稳住他…我要看看,顺着这根线,还能钓出多少藏在深水里的庞然大物。”
他的思维在飞速运转,一个个精准而狠厉的计划在脑中迅速成型、推演、完善,每一个都足以将名单上的名字及其背后势力连根拔起,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沉浸于这种运筹帷幄、掌控他人生死命运的感觉,这让他感觉自己强大而清醒,是这冰冷棋局中唯一的执棋者。
然而,或许是方才在廊下行走耗了气力,或许是精神长时间高度集中引来了反噬,一阵熟悉的、细微却不容忽视的眩晕感如同水鬼的冰冷之手,悄然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修长冰凉的指尖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脸色在明明灭灭的烛光下显得有些过于苍白透明。
一直如同影子般密切关注着他的萧寒声立刻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怎么了?是否又头晕了?”
他的手几乎已经抬起,想要去扶住那看似随时会倾倒的单薄肩膀,却在最后一刻凭借强大的自制力硬生生停驻在半空,只是指尖微微蜷缩。
谢知白闭了闭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脆弱的阴影。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阵生理性的不适压回深处,再开口时,语气已恢复一贯的平淡无波,仿佛刚才的脆弱只是错觉:
“无碍。些许疲惫而已,老毛病了。”
他试图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那份该死的名单上,但思绪却像是被无形的蛛网缠绕,难以再次凝聚起那刀锋般的锐利。
萧寒声沉默地注视着他苍白的侧脸和那双微蹙起的好看眉头,忽然转身,走到墙边的紫檀木多宝格前,熟练地打开其中一个抽屉,取出一个精巧别致的鎏金浮雕莲纹小手炉。
他动作利落地用银钳从兽首炭盆中夹起几块烧得正红、却无烟的银炭,仔细放入炉中,盖上缕空的盖子,然后不由分说地、轻轻塞进了谢知白那只搁在案上、微微泛着凉意的手中。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
“秋夜深重,你气血本就亏虚,久坐易受寒侵。”
手炉温暖的热度透过微烫的鎏金外壳源源不断地传来,熨帖着谢知白冰凉的掌心,那恰到好处的暖意仿佛拥有生命般,顺着经络缓缓蔓延,竟真的驱散了一些那盘踞不去的寒意与隐隐的眩晕。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那小巧的暖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精致繁复的莲花纹路,没有出声拒绝。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份摊开的名单,但这一次,他没有立刻下达指令,而是沉默了片刻,忽然极轻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刻意识到的迟疑与依赖:
“这些人…尤其是安国公一党,树大根深,盘根错节,处理起来,恐怕会颇为棘手。牵一发而动全身,需得慎之又慎。”
这几乎不像是他会说的话。
他一向独断专行,心思诡谲莫测,何曾需要向旁人解释行动难度或寻求认同?
萧寒声深邃的目光落在他低垂的、仿佛被浓密睫毛掩盖了所有情绪的眼帘上,声音沉静如水,却蕴含着不容错辨的强大力量:
“再棘手的荆棘,也不过是等待斩断的障碍。再庞大的根系,也终有崩塌之日。你想怎么做,我便为你扫平前方一切阻碍,斩断所有纠缠的根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