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三年前了。当时我在大雁塔中为太后抄录经文,公主到寺中上香,过来看我,可言语行为颇涉亲昵,被我拒绝。”晏蓬莱说道此处,抬眼望向千灯,迟疑着斟酌用语,不知如何表述。
但千灯岂会不知其中的意思,垂眼端起手边茶盏,轻啜了一口,沉默中有些尴尬。
晏蓬莱停顿了许久,才又说道:“当时我对公主说,人生虚妄,色相皮囊何足轻重。蓬莱此生愿坚守道心,不涉红尘。”
见他坚持,郜国公主悻悻起身,拂袖而去:“既然如此,那本宫倒要看看,你能修身养性到何时!”
然而过不多久,朝廷给零陵县主择婿,晏蓬莱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了名单之中,令郜国公主怒不可遏。
没几日,他亲手为太后抄的经书,送进宫放到佛龛前时,却被发现上面尽染泥污,不堪入目。
他被罚在佛前跪足了七日七夜,昼夜诵经请罪,除了饭食解手之外不许从青砖地上起身,困乏打盹时便被戒尺劈头责打,以赎不敬之罪。
在熬到第五夜的时候,他濒临崩溃,嗓音嘶哑,口中的佛经伴着血沫吐出,变成自己都听不懂的呓语。
他一头栽倒在地,陷在眼前的昏黑中,觉得自己一刻也熬不下去了。
持戒尺监督的人也要休息,那时过来接替的沙弥将他从地上扯起,强迫他跪好时,忽然在他的耳边问了一句:“大长公主问你,知错了吗?”
他抬起没有焦距的眼盯着对方,极度混沌的大脑还不能明白话中含义。
“若是知错了,你想活么?”
嗡嗡轰鸣的耳朵终于听明白了他的话,也明白了一切的起因。
不间断颂了五昼夜佛经的喉咙剧痛如割,脓血涌出他干裂惨白的唇,嘶哑的喉咙中极尽艰难地挤出几个破碎的破音:“原来如此啊……”
或许是名满天下的神仙郎君已没有了人相,或许是因为他此时脸上的怨毒如同恶鬼,那沙弥反倒被他吓到了,手中戒尺松脱,与他昏厥的身躯一起扑落于地。
但他没有认错,所以很快又被一盆冷水泼醒,按着早已连痛觉都没有了的膝盖,继续跪在佛前忏悔。
他高烧发热,除了喉咙脓血,口舌全是血疮,但不知发烧是否能让灵魂离了躯壳,接下来的两天,他反倒觉得飘飘忽忽的,想不起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只有一片虚幻混沌的记忆。
直到七昼夜后功德圆满,他被从佛前架起,拖出大殿,丢在了阶下。
那日长安下着暴雨,废掉的膝盖撑不住他的身躯,让他瘫扑在泥淖中,再也无力爬起来。
泥浆混合着寒雨包裹住了他,污秽的水从他的口鼻耳朵中灌入,钻进他脸上、膝上每一个溃烂的伤口,让他剧痛屈辱却无法摆脱,只能拼命而徒劳爬向檐下。
檐下有人撑着一把红罗伞,在他爬到面前时,她伸出一只脚拨了拨他的面容,强迫他抬起头看她。
在劈头盖脸的雨中,他看到居高临下盯着他的郜国大长公主。
红罗伞给她蒙上了一层血光阴影,而她的笑声却比那血色更为森冷:“啧啧,晏郎君果然一片痴心。那本宫就祝你顺利娶到零陵县主,夫妻恩爱,永结同心!”
第十八章 火光
从那天开始,晏蓬莱的膝盖落下了毛病,虽恢复了正常行走,但再不能剧烈活动。
人人皆知他再不肯碰触泥浆污水,甚至到了痛恨的地步。
而郜国公主与他,也再没在明面上碰过面。
等晏蓬莱离开后,屋内短暂沉默了片刻。
“如果晏蓬莱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当年决裂得那般难看的两人,还会有重新和好的可能吗?”
千灯思量道:“说起来,昨天晏蓬莱送我他亲手缝制的蒲团时,我曾仔细打量过他的衣着,很清楚地记得,他身上没有沾染半点泥污,就连他的鞋子都是干干净净的,没有半点泥痕水迹。”
就算晏蓬莱能凭旧情将郜国公主骗到水边,也绝不可能让她自己跳下去,只能是在她近旁将她推下去。
而郜国公主滑落的岸边满是湿漉漉的淤泥,正是晏蓬莱因为洁癖而绝不踏足的地方。而他的鞋沿鞋底十分干净,没有任何淤泥和刷洗痕迹,足以证明他不可能下手。
传唤完这位荏弱的神仙郎君,千灯翻翻后面郎君的名单,和他们商量:“按照远近,接下来该先传唤商洛或金堂。”
凌天水瞥了一眼,道:“我看商洛没什么可查的,他身量未足,而公主府的人说,过来与公主私会的是个身量颇高的青年男子。”
千灯赞同:“而且按照他的年纪,没可能与郜国公主如此熟悉。昨日商洛差点落水,本就已受惊过度,说不定到现在还没恢复,不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