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头人(11)
查有什么用?自闭、低能、秽语综合征……十年前Z先生就已经死心了,不同的医院给出的诊断都不同,但所有的诊断都指向一个结论:钟念念一辈子也不会是个正常人。
第6章 路人甲或小说家(2)
1.
支撑Z先生走下去的,是钟念念九个月时发出的那一声“爸爸”。
“你知道念念小时候多聪明吗?”Z先生对暮色下的袁野倾吐,他们坐在百事可乐赠送的遮阳伞下,看着那群灰鸽子飞回宿舍楼顶。
他拽着钟念念的手,情深意切地回味着十几年前那声“爸爸”。那时钟念念是他们这个家庭的骄傲:这孩子,三个月就能睡整觉,从来不闹人;六个月时彻底戒了母乳,不哭也不闹,没事就盯着一个地方笑;九个月就能发出一声“爸爸”了……
这是十几年来Z先生日夜放在心里咀嚼的话,而袁野却听着听着就收起了笑容——有些现象,是典型的自闭症幼儿早期症状。
“什么时候发现的?”袁野打断了Z先生的赘述。
“啊?就是他满九个月的那个下午,我抱着他在路边玩,他突然喊了我一声。我也没想到这么些年想听第二声能这么难……”Z先生回忆起自己人生里金光灿烂的那一天,泪水几乎湿了眼睛,他很快意识到,袁野问的不是这个,袁野在问什么时候确诊的。
Z先生收起湿漉漉的眼睛,他抓抓鼻子,又把手埋到那盒被夕阳烤暖了的玉米粒中,来回翻腾着。“七岁,七岁吧。别人都说他有问题,学校也不收。换了三家学校,都送回来了。我和他妈妈实在坐不住了。”
2.
在钟念念确诊之前,Z先生一家三口有过一段很快乐的岁月。
他的太太——很多年了,Z先生坚称她为“太太”,他们是性格截然相反的两种人,然而就走在了一起。这个被称作“太太”的女人只是一个机械厂普普通通的会计,头颅浑圆、骨骼宽大,茂密的头发像大尾巴一样扎在脑后,笑起来掷地有声。
他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Z先生见她第一面就喜欢上了她。他喜欢她那种笑。
她的笑是立体的、是有重量、有空间的,有时候像一只皮球,能跌跌撞撞弹出去老远,撞到墙了也能再弹回来。有时候也像一个辣辣的耳光,劈啪啪地砸到那些浑不知耻的人脸上。
在钟念念确诊后,有很长一段时间Z先生是指望着她的笑活下去的。她的笑乒乒乓乓蹦跳在当时那间小小的两室一厅里,也哗啦啦地落在火车走廊过道里。
刚确诊时,他和太太互相鼓励着,带着念念去北京、去上海,坐那种夜火车,一家三口挤在狭小的座位上,穿过一条又一条黑漆漆的山底隧道,很快天就会亮。他们在那些高楼林立的大城市里收获了许多“诊断意见”,大多数诊断意见后面都藏着“别白花钱了”的劝诫。
钱在一个笑起来掷地有声的女人眼里是算不得什么的,在一个把那个肉乎乎的小生命视作唯一的男人眼里也一样算不得什么。他们的储蓄、存款,他们小小的房子,很快都贡献给了那一条条无边无际的黑色隧道。
只是Z先生没有想到,太太在几年之后,也被拉入了那条永无出路的隧道。
3.
“是贲门癌。”直到很多年后,Z先生也不能顺利地说出那个词。他试了好几遍,两片嘴唇像被黏在了一起,很用力地才发出了这个声音。
他说,太太基本上,是“疼”死的。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病呢?”Z先生反复向袁野念叨着这一句话,他下意识地握紧了钟念念的手,像一个不敢相信自己已经被人骗了的老农夫。
无数个晴天、雨天,坐在这阔大的遮阳伞下,袁野还原了这一家三口那些年的岁月。
发现是癌之后,钟太太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治疗。她直到临死前都在服用止疼药。Z先生能为她做的不多,只能奔波在各家医院,从不同的科室挂号,以求多得到几粒那种能让人觉不到痛的小药片。到了最后,药片已经止不住痛了。这个爱笑的女人,和她的笑声一样,越缩越小,取而代之的是无休止的呻吟声。
她是实在忍不住痛了,才会从腹部深处发出一声小小的吼叫。只是这样的吼叫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贲门癌让她无法咽下任何食物和水。有时她会长久地盯着钟念念,然后一拍枕头,挣扎着坐起来,像过去那样对Z先生发号施令:“给我,给我饭。我要吃饭,我还要送念念去上大学呢。”
可那些食物一旦到了她的嘴中,总会以喷射状的形态被吐出来。吐完后,她脸色蜡黄,稀疏的头发全部被汗水沾湿。她重新倒在枕头上,像大牲口一样喘着粗气。这个女人被癌痛折磨得一张脸上只剩下两个黑黑的眼睛和空洞的嘴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