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头人(13)
猴群四下散开,仿佛有场会议被不速之客打断。
猴群的深处,隐约坐着一只老猴子。它应该很老很老了,背上的猴毛斑驳,深浅不一,个别地方已是花白色。它安稳地坐在那里,从地上拾起个什么东西。
小柳仔细打量着,是烟头。
老猴子熟稔地摸了起来,反手塞到嘴里,吞吞吐吐,不时裂开嘴巴,朝向小柳身后很远的地方笑笑。
小柳诧异地回过头,背后却什么都没有。
3.
有个披着雨披的人进入了猴山,他推着一台四轮小推车,头上顶着尖尖的雨披帽子。
小推车堆了些水果箱,一见他来,猴子们活跃起来,蹦跳着从山洞扑下来,围在他附近分食水果。
一时之间,这里弥漫着腐烂的木瓜和苹果气息,被雨淋湿的动物皮毛气息,和青草被碾压后的浆液气息。又凛冽又甜腻。
几个观看的孩子被家长捂着鼻子拖走了,小柳屏住呼吸,看着猴子中间的Z先生——他和坐在签字台后的那个戴墨镜的男人简直是两个人!
小柳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暗中把Z先生和这些案子的凶手画了等号。她心里期盼着Z先生就是真凶,就应该高大、阴郁、冷酷又狂妄。然而猴山下的那个人,习惯性地耸着肩膀,佝偻着腰,好像有意要把自己缩成很小的一团。若要是从远处望过来,简直分不清那里是人还是一只披了雨披的猴子。
这个人似乎也没那么体面,他看游人不多了,熟练地从水果箱里拣了几个还算像样的水果,用手掌擦了擦,站在那里啃起来。一边啃一边左右打量,不时弓下腰拎起石子来恐吓来抢水果的猴子。
末了,他把吃不了的水果放进雨披兜里,再推着小车子慢慢地走了。
小柳失望地摇摇头。她想起《枕头人》里常出现的那句口号似的句子——“人类需要新的神。”她简直无法相信这句话会出自眼前这个肮脏的、偷动物水果吃的饲养员手下。
4.
那只老猴子还坐在那里,像看穿了这一切,露出牙笑笑。
小柳准备回去了,算算时间,彭警官的调查差不多也该告一段落了。
她被身后的什么绊了一下,险些栽倒。
是一个男孩子,白白胖胖,穿着条纹衣服,蹲在地上哆哆嗦嗦地系鞋带。
他没有打伞,小柳不知道他在这里多久了,只看到他后背已经全被雨淋湿了。条纹衫下透出白腻腻的皮肉。
看起来,他足有十几岁了,然而系鞋带这件事好像对他来说很难。胖胖的、像小胡萝卜一样的手指在鞋面上来回寻觅,总是对不准鞋带该钻进去的洞。
“我来帮你。”小柳估计,这个男孩子可能是有些智力障碍的,是跟着刚才社区活动中心的孩子们一起来的。
她蹲下来,细心地帮他系紧鞋带。
然而这个男孩子却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了。他从高处俯视着小柳,头和肩膀机械地垂成了90°。
“钟自行不是你爸爸,钟自行不是你爸爸……你走吧,你走吧……”他嘴里一直在重复这句话。
小柳一怔。一个头顶尖尖的人影冲了过来,嗓子几乎喊成破音:“念念,念念,快过来!”
是Z先生,他一把搂住自己胖大的儿子,像久别重逢一般。他警惕地打量着小柳,把雨披解下来,和钟念念一人一半顶着,牵着手走了。
5.
在回去的车上,彭警官明显地话少了。
“我见到钟念念了。确实是个……智障的孩子。那经理说的生活不能自理应该是真的。我看,咱们应该换个方向查了。Z先生不像……”小柳本想说“Z先生不像是有能力杀人抛尸的”,但考虑到是在出租车上,她收起了自己的话。
彭警官从前排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笑笑,然后给她看了一眼手机里拍到的照片。照片里的纸上有洇湿的痕迹,蓝黑色的墨水向外曲曲扭扭地淌着,“排班表是改过的,是有人特意做出来给我看的。”
第8章 所有人都在撒谎
1.
彭警官和小柳离开后,经理终于有空喝了口热茶,然后拨打了Z先生的手机:“你个老钟,不吱声不言语的,关键时候还挺有一手啊。那群暗访的人果然又回来了,要求带排班表回去‘借用’一下。啧啧,幸好你提前准备上了……”
Z先生把手机开成免提,以便双手可以给儿子擦头发。
他和钟念念坐在昏暗的客厅里,雨水在窗户上留下的透明轨迹吸引了钟念念的注意力,让这个孩子难得的安静。
Z先生拿着一块小方帕子,细心地擦去落在钟念念头发上、耳垂后、脖颈间的小水珠。他短而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帕子的一角,细致地蘸着那些褶皱里的潮湿,像一位匠人在打理自己最珍视的古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