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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头人(18)

作者:鹿迢迢 阅读记录

对于死者阮阮来说,那是一场谋划多时的逃亡。

她在那个雪夜里从之前她一直称之为“家”的地方逃离出来。这间棚户屋里的人养了她十几年,也让她做了十几年的保姆和奴隶。她幼时谋划过多次逃亡,换来胸口碗大的烫伤疤和一生一世的跛行。

在她成年后,她没有一时一刻是不想逃跑的。她在乌黑油腻的灶台边想、在冬天冰冷的水龙头旁边想、在身边此起彼伏的几个男人的呼噜里想,只是她像那头自幼被拴在树枝上的小象一样,长大之后也不敢相信自己有轻易逃离的能力。她甚至认为自己闯不出去这片棚户区——这里的人好勇斗狠,可以为了抢一筐低价的蔬菜而大打出手;却又莫名地团结,在谁家的“养女”、谁家花高价彩礼“娶”来的媳妇跑掉时,总能第一时间拧成一股绳,把那些胆大包天的女人狠狠地绑回这里。

那个白天,阮阮在公用洗手间听到隔壁的女人在抱怨疫情。

她说疫情耽误了她回南方挣钱,幸好厂子里一天都停不得工,只能包了车来接她们回去。

她无意间透露的乘车时间和地点成为阮阮黑暗生活里的一束光。

夜里,阮阮熬到所有人都睡了。

小小的两间房,既是这一家人的餐厅、又是卧室、也是洗手间。黑漆漆的天花板下,飘荡着人体散发出的闷热气息,以及葱花猪油炒饭留下的浑浊味道。

“你去哪?”

“去厕所。”阮阮没想到那个将会成为她丈夫的半瘫会醒来——从十岁时她就知道这个人会是她未来的丈夫了,她的养父多次警告过她,这个家是不养闲人的,能把她从一只小狗那么大养到现在,就是为了给“哥哥”做媳妇的。

“就在堂屋。”他把她的衣服和鞋都藏在被窝里,为了防止她逃跑,大多数时间她都只能穿一双拖鞋。

“……好。”阮阮没有反抗,反抗只会惹来更大的麻烦。

她笨拙地翻下床,光着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看着月光一格、一格地从金属防盗窗里照进来。

呼吸声越来越重,取而代之的是沉闷的鼾声。阮阮闭着眼摸了回去,裹上离自己最近的那床薄被,闭着眼摸了出去——她怎么敢睁眼呢,万一这只是一场梦怎么办?

3.

Z先生和阮阮唯一的交集,就是那床薄被。

放到Z先生手上时,被子一角还有阮阮残留的体温。

她裹着这床棉絮结团的被子在黑暗里疯跑了一夜,跑丢了一只拖鞋,唯一健康的右脚背上冻疮已经开始萌芽。她不敢停下来,她在城市里横冲直闯,就为了找到那个闪动着光泽、呼唤了她十几年的乘车点。

只是,在她即将抵达之际,阮阮犹豫了几分钟。

她路过了一架大桥。

乘车点就在桥下,而桥的另一端,是阮阮在电视上看过、在别人口中停过的螺城动物园。

她十九岁了,她住在离这里不到五公里的地方,但是她一次没有来过。

对这座城市全部的眷恋,似乎都在这一刻爆发了。

阮阮对自己撒了个娇——在这之前,她是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自己的。

“去看看,去看看再走,来得及的。”她说服了自己。

正值疫情期间,螺城动物园没有开门。

在那个灰色的凌晨四点半,螺城动物园让这个女孩子失望了。

但阮阮似乎和什么较上劲了,她的胸口里有一种蛮横、炽热的力量在冲撞。她想,自己既然能逃出那个“家”,就一定可以进得了螺城动物园。

如果有谁调出那一天的监控,会看到蒙蒙黑的夜里,有一个女孩张着双臂,以飞翔的姿态跑过这座桥。

然后又张着双臂,顺着围墙跑向了动物园猴山的背阴处。

那里,围墙上有一处缺口。

缺口下有一个低着头的男孩。

叫他男孩,是因为阮阮认为他应该比自己年龄要小一些。

他生得高大,人却很笨。蹲在地上,鞋带怎么都系不好。

阮阮简直有些急躁了,她知道,工厂的包车六点半要准时出发的。她没有表,无法判断现在的时间,只能从空旷的天空中寻找意味着黎明将至的启明星。

“你扶我一下,我要爬进去。”她对那个男孩说。

那个男孩慌里慌张地系着鞋带,嘴里念念有词。

“算了。我帮你系上,你帮我爬进去,好吧?”阮阮干脆利落地从他手中夺过一根鞋带,在他鞋面上来回穿梭。

头低下去时,她才听到,男孩嘴里一直在重复:“钟自行不是你爸爸,钟自行不是你爸爸,你走吧,你走吧……”

话语中,还掺杂着小狗吠叫的声音。

阮阮诧异地抬头看他,而高高站起的男孩手里,有一柄粗糙的石锤正在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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