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头人(3)
袁野噼里啪啦地敲打出书里的原文,把这篇故事发到了新闻下面。他故弄玄虚地指出来,死者也是一个跛子,也是一个没有身份、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的人,和故事里的那个女人一样,请求枕头人敲碎了自己的颅骨,从此可以安然地休息了。
他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想为《枕头人》找一条出路。
《枕头人》的作者Z先生,是他见过的最木讷、最可怜的人了。他还记得当初Z先生来送稿件,骑着一辆小小的电瓶车,车后座还载着一个单眼皮、面颊圆鼓得像发面馒头一样的男孩。
男孩比Z先生整个人要胖出一截去,白而腻的面颊,脑袋下是细细的一截脖子,仿佛撑不住那颗胖大的头颅,不停地点着头。
这个胖男孩似乎对一切透明的事物感兴趣——他贴着袁野的鼻尖,贪婪地看着袁野的眼镜。
“念念喜欢像琉璃的东西。”Z先生爱怜地看着的男孩,他说儿子的名字叫钟念念。
袁野把眼镜取下来,递过去。Z先生像受不了这份宠爱似的看了袁野一眼,夹着肩膀解开了男孩手上的绳子。他们父子二人一路上都是拴在一起的。
钟念念举起眼镜,对着太阳。袁野发现这个男孩的眼珠格外黑,像小时候弹过的玻璃珠子,泛着漆漆的光。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的方向,阳光灼烧之下,眼角开始发红。
“嘿,小伙子,有个性。”袁野是第一次见到可以迎着阳光而不移开眼睛的人。出于对少年的喜爱,他伸出手掌,想帮痴痴地看着玻璃镜片的钟念念遮遮太阳。
然而一个脏字从这个白面馒头般的男孩嘴里吐出来——“操。”
Z先生的脸瞬间变得血红,但是他并没有责怪儿子的意思,只是卑怯而又讨好地笑笑,可怜巴巴地望向袁野,似乎在讨一个原谅。
钟念念除了会出人意料地骂脏字之外,还会学狗叫——他旁若无人地、持续地在袁野的办公室里发出那种老狗呜咽的声音,然而又吊起尖锐的嗓子,开始重复:“倒车,请注意;倒车,请注意。”
“他学的鹦鹉;鹦鹉学的三轮车。”Z先生连头也不敢抬,右手从胸口的兜一路摸索到裤子一侧的兜,这才找出一盒皱巴巴的烟来。他不由分说地塞进编辑室主任和袁野的手中,提高声音说:“抽,抽就行。我这还有。”
3.
《枕头人》的版税,算是Z先生唯一一笔像样的收入了。在被袁野从茫茫的网络世界中挖掘出来之前,他不是Z先生,只是动物园养猴子的“老钟”。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叫过他身份证上的名字了,当在合同上写下“钟自行”三个字的时候,Z先生发了几分钟的呆。他推推眼镜,像不认识这三个字似的,仔细地在上面描了描。
“写什么都行,怎么改都行。”Z先生搓着手,像罚站一样,拘谨地把合同放回袁野的办公桌。他粗乱的眼睫毛垂着,一直偷看合同上的版税。即便是那个百分比的数字小得可怜,但足够让Z先生呼吸错乱、胸口大幅度起伏。
也许是这句话打动了袁野,也许是他那个一直对着窗户学狗叫的儿子触动了袁野,袁野顶着压力和他签下了首印两万册的合同。
对于Z先生这样的野生作家,图书公司是从来不肯在首印超过五千册的。《枕头人》也不出意外,印完就成了库存,每个月只能缓慢地消耗掉十本、二十本。
袁野在新闻下发的那条回复,既救了他自己,也救了《枕头人》。
网友的讨论出乎他的意料,这条新闻在上万条的讨论中变得愈发清晰、愈发离谱。网友们发现,这个死去的女人不仅和《枕头人》里描述的一样是个跛子,同样也有被热水烫过的疤痕。所有的细节在舆论中发酵、放大,甚至有人找出了八年前的一条新闻——螺城火车站,一名十四岁的女孩穿着运动短裤坐在她养父腿上,她的养母一脸麻木地泡着方便面,旁边两个浑身抽了筋似的残疾男孩对此熟视无睹。
网友从面部轮廓和胸口的烫伤疤痕分析,这个死去的“无名氏”,就是上过新闻的那个女孩子。
“无名氏”的身份被抽丝剥茧般地扒开,然而女子的养父母却矢口否认。警察去问话过几次,养父母坚称自己和那个女跛子没有任何收养关系,“只是看她可怜,给过她几口饭吃。”
他们没有报失踪,对养女的走失也毫不在意,她在这个家里没有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由于无人报案,也无法进行DNA比对,那个死在绿化带里的女人就成了一桩悬案。
她的死,没有给从小一起长大的亲人带来一丝触动,却给《枕头人》的销量带来了极大的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