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枕头人(64)

作者:鹿迢迢 阅读记录

让彭警官不解的是,这些情形都写在了Z先生的《小顾》中。

十年过去了,那场噩梦还是没有放过她。

她明明已经把那些信件烧掉了,午夜梦回时,信件里的咒骂还是会从无数个红嘴巴里冒出来。

在止不住的咒骂中,她终于还原出来他人眼里的那场故事:

十六岁的女学生心机深沉,因为没有如愿从老师那里要到保送资格,就开始了一场为期两年的“陷害”。

那名和她“恋爱”的历史老师,在别人的嘴巴里成为一名干干净净的婴儿:晶莹剔透,不谙世事。他的妻子很快就原谅了他,夫妻二人甚至校园里抱头痛哭,仿佛刚刚逃离了一场大火,死里逃生一般庆幸。做妻子的在众目睽睽之下为这丈夫擦泪,似乎在安慰他那纵火的女子已经粉身碎骨。

小顾老师花了很多年才把破裂的自己从那个有雾的清晨重新拼凑起来。

她像其他女学生一样,敢出现在走廊吹吹风了、敢把洗过的衣服晾晒在阳光下了、敢重新开始幻想自己大学毕业后会有什么样的人生了。但是这代价很大——是用她满头乌发、满脸笑容换来的。从那个清晨之后,她走到哪里耳边都有声音,她总是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就是这个女学生,为了保送名额,陷害老师,给老师写情书,不要脸。

为了躲开这种声音,她把头发剪得像个潦草的男孩子,不许自己笑,不许自己再穿裙子和小皮鞋,每当意识到自己唇边的肌肉要向上拉扯出一个弧度时,她就会强迫自己想起清晨里的那记耳光。她的脸很快就如她所愿地苦了下来。

大学毕业后,她终于逃到一座会下雪的城市。

她喜欢雪下起来的样子,把什么都盖住了,谁也看不清谁,谁也不会盯着谁看。

只是,那些信不放过她。

她的地址、电话总会被人传到网上,她走到哪里都像有无形的眼在监视她、无形的嘴在她背后静悄悄地蠕动。她只有穿上戏服、用浓浓的妆把自己的眼睛吊起来,那些人才找不到她、看不到她。她躲在舞台上,把自己藏进杜丽娘的后花园里。

她这个小秘密,只有枕头人知道。

3.

Z先生在睡梦中体验到了濒死的感觉。

他的胸腔一下子被抽成了真空的,血液停止了流动,心脏却越发癫狂,在空荡荡的心房里疯狂扭动。

《小顾》的结尾在他脑海中一行行刺过,像有一根粗粗的针,带着那些文字编织成的麻线,在他大脑中穿梭。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痛恨自己写下的文字。他恨自己在里面写下了对小顾老师的遐思,他恨自己让故事的女主人公也是一位爱唱昆曲、面容古板的女教师、他更恨自己凭着一腔令人作呕的热情,为故事的主人公编造了那样一个旖旎的结尾。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阮阮”“大象”“小花”是为什么死掉的——那是他最孤独的时刻,爱妻病逝、幼子患病,他的世界里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人人都当他是一个粗鄙的、喂猴子的老钟。只有他的儿子,钟念念,在这个孩子的眼里,他是神。

神明读出的故事,成为钟念念的行为指南。

钟念念的世界里没有光。

他压根就没法理解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太可怕、太复杂、太吵闹。

他怕快速涌动的人群、怕人们瞳孔里灼灼的光、怕闹钟声、鸡鸣声、汽笛声、公交车上的刷卡声、沿街兜售的叫卖声……这些只会让他满脸涨红、控制不住地发出尖叫。只有一个人的出现能让他感觉好一点,就是那个一身猴子皮毛气息的老钟。

从他还是个头颅无法转动、四肢柔软的婴儿起,这个人的声音就常伴他左右了。这个人的声音低沉、时刻充满欣喜,呼唤他的名字时,每一声里都填满着爱意。

只要这个声音出现,就意味着他所有的恐惧、所有的不解都有了出口,有这个声音在,他什么都不怕。

当这个声音抑扬顿挫地问他读起那些长句时,他似乎被迷住了。

他凝视、他鼓掌,换来的是这个声音变得激昂和惊喜。

就像他偏爱把物品排成直线一样,他也偏爱这个激昂和惊喜的声音。总之,他知道,按照这个声音说的去做,应该是对的。

父亲说:“念念,该回家了。”

他会牵住父亲的手,慢慢地走向回家的路。

父亲说:“念念,该喝牛奶了。”

他会抱着杯子,认真地吮吸牛奶。

父亲说:“念念,该闭上眼睛了。”

他会让眼皮黏在一起,与黑暗同在。

当父亲说起“阮阮”“大象”“小花”之类的故事时,他很努力地听、很努力地记,却总是忘。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