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鸟(280)
司徒清在巴陵休整了一段时日,赶着一个晴天与商队离开巴陵,前去与开怀山庄接应,继续做后方的军需生意。司徒清一走,晏宁来探望解萦的次数明显增多。君不封上午要外出,晏宁又特意同他打时间差,使得他一直未能注意到,晏宁每次造访都是心事重重地来,心事重重地走。
解萦被晏宁按着施针调养,一连试了四五天,最后一日,晏宁试探地点了解萦的几处穴道,眼见解萦以不可置信的速度萎靡下去,晏宁痛心地问道:“师妹,你和师兄实话实说,你受的应该不是内伤,而是中了难以疗愈的奇毒,对不对?”
解萦这几日始终低垂着眼睑想事,她吃力地抬起头,脸上的笑容很浅:“本来还以为自己的伪装做得足够完全,没想到还是被师兄发现了。”
君不封离开留芳谷后,解萦一度周游各地,采摘药材。她与仇枫的通信始终不曾间断,君不封的复健情况,解萦了如指掌。她获取到的珍贵草药也都委托仇枫,一一送到了晏宁身边。
仇枫也曾问过她,要不要来巴陵探望君不封。解萦婉拒。
她在大哥身上作孽太多,对大哥最好的报答,就是至此不在他面前出现。
投奔战场成为军医,既是时代之洪流,也是命运之不可违抗。
祁跃和小佟将军所带的队伍恰好护着中原要地,如果他们败走,中原要害失守,叛军很快就会长驱直下,巴陵也难逃沦陷。
留芳谷一行离开终南山,艰难跋涉,看了一路的山河破碎。在襄阳,他们自发地救治在前线奋战的将士,那一支正好是小佟将军的队伍,祁跃前来游说,弟子们也纷纷响应号召从军。
前线战事清苦,死伤惨重,也有不少弟子受不了这种残忍,中途选择离开。
解萦陪着这支队伍,默默坚持到了最后。
以前她的世界很小,只装了一个大哥一个她,上了战场,她的心里被强行塞了一个天下。行医多年,解萦始终与俗世有着一层隔膜,即便是在自身情况最为危急的塔城,她也是漠然见证生命的离去,然后些微陌生的刺痛中想起大哥,想他当时在做些什么。
留芳谷的劫难带走了她的太多至交亲朋,参军以后,每天都有熟悉的面孔消失。生与死的界限愈发混沌不清,她以为医者应该早就看淡了生离死别,却发现她只是一味活在只有君不封存在的世界里,从未真正在意过他人的人生。
她并不会经常想起君不封,只有在没日没夜地抢救伤患,累到恍惚的间隙,才会突兀地念起他。如果大哥知道自己在战场上拼命,会不会对这个让他人生一败涂地的魔鬼有一点赞扬?
其他同门救人是天职,她又主观加了一层赎罪。
不去叨扰大哥的平静生活,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好报答,可她还是想为他做些事。
既然如此,那就做一些与人为善的好事吧。
沉睡在心底的君不封告诉她。
只是即便让再多的将士死而复生,大哥破碎的人生也不会重建。
救的人越多,解萦心里的亏空却越大。
战争让她和仇枫断了联系,更就此没了君不封的消息。
她偶尔会想,大哥现在在哪儿呢?还在巴陵吗?以他的脾性,或许直接就上了战场。待她在战场拾荒,会不会就这样在死尸之下辨认出他的模样。
她还没有好好待过他,还没有回馈过他对她的好。虽然她是在赎她的罪,但她并不希望以这种方式迎来彼此的终结。
战事进行到后期,小佟将军力挽狂澜,生生遏制住禁军的颓势。她统领了几处将领,大家齐心协力,收复失地,俨然有重整河山的气势,解萦以为她可以就此看到战事平定,可随之而来的却是连环的暗杀,即便有他们留芳谷的门人从中招架,小佟将军依然没躲得过奈何庄的暗算。
他们的精锐部队受到武林人埋伏,死伤惨重,小将军中了蛊毒,生命危在旦夕。
解萦当时也受了外伤,奈何庄的武器上淬了毒,即便服用了解毒的药丸,伤处依旧血流不止。还活在军营里的留芳谷门人只剩下她与罗介晔和朱蒙三人,罗介晔与朱蒙都受了重创,昏迷不醒,还能动弹的人只有自己,而营帐内伤者遍地,呻吟不断,她只能撑。
后来,解萦脱力地瘫倒在地,疑心是否是大限将至时,却听见有人在哭。
祁跃抱着他的小将军,哭得泣不成声。
蛊毒来势汹汹,帐中无人可解,小将军已是回天乏术,只能默然等死。
她问抱着自己的男人,我会死吗。
男人哭着说,不会的,我会救你的,不会的。
半醒半寐间,一度被解萦忘却的梦境悄然复苏。在塔城那个孤零零的营帐里,她身中剧毒,病成了一块发肿的炭。有人风尘仆仆地赶来,带着点冰雪的凉意。那人也抱着她哭,哭声很痛,印象里她从未见他这样撕心裂肺地痛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