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齐谐志(68)
“对不起,婶娘,对不起……!”郭舒弋涕泗横流,“千错万错都源于我,欠您的我会还,我会解决这一切,我会让您不再痛苦。”
邹母突然脸色大变,甩开了她的手,狰狞道,“你欠我的是娴儿的命,你拿什么来还?”
第35章 嫁娘(6)
(六)
郭舒弋到泥金镇,是为了找回记忆。
她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但当被遗落的记忆大片涌入脑海时,强大的冲击带给她的痛仍超乎想象。
她回忆起来了,“弋”是她的乳名,六岁以前,她们一家随祖父生活在泥金镇,她用的就是这个名字。
六岁那年,邹娴死在她怀里。
从未有过的强大悔恨将她淹没,溺水感如此真实,她胸口如遭重击,沉闷的几乎无法呼吸。
是真的痛,痛到她就要怀疑,如果这段记忆不曾丢失,她还能成长为如今的“郭舒弋”吗?
她的余生,是否会在这一份罪愆中沉沦,直到死亡。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邹家离开的,每一步都好像踩在了云上,摇摇晃晃,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到夏家的,她甚至忘记了敲门,直接推开柴扉,拉开屋门,对着屋里大喊:“夏春莟!”
她的声音依旧是带着哭腔的,夏春莟吓了一跳,语气却是对老友的熟稔,“你大喊大叫什么!多大个人了,又不是小时候了!”
郭舒弋直接抱住了她,哭泣道,“我都想起来了,你不要去,不要嫁给‘老君’,不要生祭!”
夏春莟被她抱住的身体有些僵硬,顿了一顿,还是抚上了郭舒弋的脊背,叹了口气,冷静道,“小弋,这是我们欠泥金镇的,要还的。”
“不,不……这不对,这不是我们的错……”郭舒弋狠狠摇了摇头,“这不对,错的是‘老君’和大巫觋,不是我们。”
“那又如何?”夏春莟将两人分开,用手臂扶着郭舒弋的肩膀,凝视着她被雾气氤氲的通红双眼,幽幽道,“我们当年尝试过改变,结果呢?这十三年来,你可曾有一夜不梦到泥金镇,不梦到邹娴,不梦到邹家婶娘?”
“对不起。”郭舒弋摇了摇头,“我忘了,我将泥金镇、将你们都忘记了。”
她从夏春莟的眼神里终于捡回了一丝清明,止住了哭泣,接着道,“这十几年,我在纯阳派修道,我读了很多书,明白了一些道理,生祭之说本就荒唐愚昧,我们当年的反抗没有错,只是出了意外,阿娴她……”
“邹娴死在你怀里!她是因你而死!”夏春莟突然拔高了声调,质问郭舒弋,“你敢说你从来不曾后悔?”
“这不对……不对!”郭舒弋想否认,但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说不出话来。
理智告诉她,她没有错,不应该后悔。
可真的很痛,现实的疼痛让她很难不后悔,事实上悔意早已铺天盖地,让她不顾一切地想做些什么,来补偿邹娴、补偿邹母。
方才面对邹母时,她不是已经承认自己做错了吗?
头好疼,理智和情感不断地撕扯着她,让她发现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自持与洒脱根本无法驾驭情感,她在泥金镇找回了自己,但却无法用她塞满学问的头脑做出最优化的决策。
原原本本的自己,是这样一个被情绪随意左右的人吗?
记忆面前,这十几年的“道”,都白修了吗?
头好晕,她觉得眼前的夏春莟在晃,原本明丽的五官慢慢变得狰狞而扭曲,好像穿过千年而来的厉鬼,向她索命而来——她拼了命地想保持神志,但眼皮越来越沉。
她努力想找到一个理智和情感都想要的答案,昏过去之前,她听见自己对夏春莟说,“我替你嫁。”
人为什么会遗忘?寻常人的生命中,会有长达六年的记忆完全被遗忘吗?
郭舒弋在少室山,在纯阳派,将自己当作一个求索者,世道渺杳,她看不清、摸不透,但她愿意去求索。
可她不曾想到过,当求索的对象变成了自己,那些故作的超然,竟然瞬间荡然无存。
她离真正的“道”,还差得太远。
回忆找到了,梦中的泥金镇也鲜活起来,往来人的面孔变得熟悉,她看到了年幼的自己,坐在祖父的膝头,听祖父抑扬顿挫地讲着那时她尚且无法听懂的经学。
那是她。有着超群的记忆力的她,虽然听不懂,但几乎全数都能记下来,留待日后慢慢消化咀嚼。
现在的她,早已经讲得比祖父还好,她的学问,早就超过祖父了。
她还看到了小时候的邹娴,经常拿着邹母做好的果子蜜饯,偷偷拉着她蹲在墙角吃光。还有夏春莟,带着她和邹娴一起爬上夏家牛棚的房顶,去摘最红的那一棵樱桃树上的樱桃,邹娴怕高,吓得差一点就哭了出来。但她们中最爱哭的人是许长英,玩闹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明明哪里都没摔破,也要哭个没完,总是揉着哭花了的小脸喊“妈妈”“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