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岫(2)
和大部分的乡绅士族一样,晏家的私塾只教男子,女子是用不上学这些的。晏岫还记得嬷嬷说起这些时脸上骄傲的神情,“你母亲啊,是唯一一个例外。别的小少爷都是躲懒,不想去学堂,只有小姐不同。就算被老爷逮到,罚了好几次,她也要起个大早偷偷去。后来是夫人劝了老爷许久,小姐才能正儿八经地和那些小少爷一起读书。”
嬷嬷年纪大了,总是记性不好,她时不时得停下来,仔细回想好一会儿,有时候还得晏岫提醒,她才能想起刚刚说到哪儿,“那时候老爷夫人不放心她一个姑娘家和几个小少爷一起上学,特地在私塾设了一屏风,在屏风后为小姐专门设了席位,让我日日陪着她。几年下来,连带着我一个不识字的村妇都能读经诵文,府里的丫鬟嬷嬷都羡慕得很。更不必说小姐,明明年纪最小,学业比几个小少爷都要出众。”
“你和你母亲一样,都是三岁识字,五岁诵文,十岁不到便能将《青盲经》倒背如流,是极聪明的……”
“就是可惜啊。”,嬷嬷每每说到最后总是少不了这一句,“不是男儿身。”
晏岫总是不耐烦听见这句,又不愿直言,伤了嬷嬷的心,只好在每次嬷嬷说的时候假装睡着,她自然也不会往下讲了。所以后面的故事,晏岫也就没再听过。
她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牌位的底端,她和母亲生于晏家,长于晏家,如今算下来,这晏府上下百来号人真正算得上与她相依的亲人除了父亲母亲,只有嬷嬷一个人。
而如今,只剩下她了。
她还没从熟悉的回忆中抽出神,身边人喋喋不休的声音便如苍蝇蚊子似的,缠着她不放,“是啊是啊,大嫂说得对,晏岫啊,如今你母亲不在了,你也到了议亲的年纪,我看便干脆将《青盲经》交给大哥保管,这样也稳妥。到时候啊,舅母定为你挑上一门好亲事。”
二舅母笑开了花,压根儿忘记了晏枢新丧,看她的表情和语气,似乎他们今天是来着祠堂给晏岫张罗婚事一般。
晏岫今年不及双十,孤身一人站在五位长辈的对面,单薄的脊背看上去一阵风就能吹倒,尤其是她那一张脸上,两只葡萄似的眼睛,常年含着笑,嘴角微微上扬时,一侧有浅浅的酒窝,看着便好哄骗。
也许正是如此,他们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相挟。
晏岫心中厌恶,但思及母亲,并未发作。下一刻,她脸色微变,耷拉了嘴角,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睁大了眼睛望着二舅母,“我知二舅母好意,只是我娘刚刚过世,我还在孝期,不宜谈论婚嫁之事,怕是不能像二姐一样早早出嫁了。”
二姐是二舅母的长女,被大舅母做主嫁给了一个死了两个妻子的老鳏夫,为此二舅母在家里很是闹了一通。只是最终什么也没改变,她一个无权无钱的妇道人家,自己的吃喝嚼用还捏在大舅母的手中,又如何能为自己的女儿做主。
更何况,那老鳏夫送来的聘礼实在丰厚,再撑着晏家三五年的吃用完全没问题。
晏岫的话像利箭穿心而过,二舅母一听,脸上的笑容飞速地僵住,整个人飞快地蔫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会儿她的表情才算是勉强符合一个来参加丧仪的人的表情。
晏岫心中自知两位舅舅所图,无非是想要晏枢留下的《青盲经》。要不是为了遵从母亲遗愿,将她的牌位与祖母和父亲放在一起,她绝不会和他们在此虚与委蛇。
偏偏晏桉半点没觉得这话有何不妥,摆出一族之长的架子,缓缓开口,声音中
带着强势不容拒绝的态度,“行了,你的婚事家中自有主张。小妹既然已经去了,《青盲经》必须交还本家。”
晏岫对这个语气倒是挺熟悉,自从她和母亲被赶到后院,这个声音每过一段时间总会出现在他们的院子里,先是指责,然后是猛烈的争吵,晏岫与他们仅仅隔着一堵墙,回回听得清楚。
这些话她早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从前母亲因为血脉亲情步步退让,可晏岫对他们可并无多少亲情,“舅父还要我如何说,《青盲经》已经被母亲烧在了祖母坟前,难以交还了。”
因为母亲的原因,她还不想和他们撕破脸。
“烧了?”,晏桉冷着脸色,“那你便在此默写一份,并发誓从此之后安分守己,替你母亲忏悔罪过,我便饶过你。”,说罢,他似乎觉得还不够,又加了一句,“你的嫁妆也不必准备了。家里最值钱的《青盲经》都给你了,哪还需要什么别的。这都是你娘欠我们晏家的。”
“欠”,晏枢尸骨未寒,他们便在灵前说她欠了晏家。想起母亲在世时对这两位兄长的近乎无底线的宽容和帮扶,晏岫只觉得此刻心中堵得厉害。明明还是初春,头顶的太阳却将人照得发晕,耳边像是有令人生厌的蚊虫不断嗡鸣,一股躁意自肺腑而上,统统被堵在平日里那张能言巧辩的嘴上,只等着两嘴皮子一碰,开闸泄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