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天家贵胄的孤寂,与庶女的苦楚,竟有相通之处。
“七岁那年,宫宴失火。”李肇声音变得异常冰冷,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母后当时在太后宫中侍疾,不在席上。火光冲天,浓烟滚滚,众人惊慌失措,各自奔逃保命,竟没有人想起,我还留在席上……等母后赶到,让来福将我从浓烟里抱出来,父皇正在给受到惊吓的萧贵妃,簪那支摇摇欲坠的点翠凤钗,见到我灰头土脸,呛咳不止,也只是皱了皱眉,说——太子怎生弄得这样狼狈?不成体统。”
薛绥静静地听着,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她看到了那个年幼的,在权利角力中被拉扯得遍体鳞伤的孩童……
也重新认识了那个将脆弱深埋的太子。
她伸出手,没有言语,只是轻轻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李肇握紧她的手。
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着,同病相怜的情绪。
李肇笑:“这便是太子。”
又道:“太子不是儿子,是权力倾轧、立场博弈的一个筹码,一个需要被规训的傀儡。他想要的是一个符合他期望的工具、循规蹈矩、言听计从、毫无瑕疵……以此稳固帝位,维持朝堂宗室微妙的平衡。至于太子的喜怒哀乐,甚至我这个人……无关紧要。”
车厢里弥漫着沉重的气息。
那是属于一个在权力、亲情夹缝中挣扎求存,却从未真正享受过孩童欢愉的储君的孤寂。
这份孤寂,比窗外呼啸的风雪更冷,更深。
野心、权力、与天相搏……
这些词从他口中吐出,勾勒出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李肇——
“薛平安,你怕不怕?”
薛绥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迎上他的目光。
“怕什么?”
李肇看向薛绥,目光锐利得仿佛要穿透她的灵魂。
“我的命运,从出生那一刻就注定了。没有退路,只能向前,不断向前,直到握住那张最强的弓,让这天下,再也无人能左右我的命运,也无人能再践踏我在意的一切……”
“不怕。我等着殿下拉弓的那一日。”
李肇凝视着她,目光在马车颠簸而摇曳的铜炉光影里,渐渐柔和。
“平安。”
深深相拥,呼吸交缠。
素心兰香与松柏气息氤氲缱绻,不分彼此。
旷野茫茫,天地间仿佛只剩车轮碾过积雪的吱嘎声。
李肇那紧绷的、仿佛承载着整个皇朝重压的脊背,在她无声的依偎与接纳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懈下来……
第318章 破晓
崇昭帝最近的咳嗽加重了,几个太医轮番会诊,开方煎药,却始终不见起色。
“咳咳…咳…”
内侍听到声音,连忙捧上温水上前,声音惶恐。
“陛下……”
崇昭帝刚灌下一口温水,便猛地弓起身子,喉头一甜,竟呕出一小口暗红的血沫。
王承喜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在地,将金盂凑到御前。
“快!快传太医……”
“滚!”
崇昭帝佝偻着身体。
一把将王承喜捧上的金盂打翻在地,
“都给朕滚出去。让那群废物来做什么?治不好朕的病,要他们何用?”
几个内侍吓得面无人色,连滚带爬地收拾好残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出了暖阁。
殿内,只剩下崇昭帝压抑不住的呛咳。
他靠坐锦枕上,脸色灰败,浑浊的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恐惧。
良久——
殿外传来王承喜小心翼翼地通禀,声音隔着门板,细若蚊呐。
“陛下,陆老令公求见。”
崇昭帝抚着咳得生痛的胸口,眉头紧锁如沟壑。
这老倔驴此时入宫,怕是又来掰扯……
他闭了闭眼,半晌才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
“宣。”
须臾,殿门轻启。
陆老令公须发如银,未着朝服,一身半旧的石青色锦袍,脊梁却挺得如同雪中青松,步履沉稳地踏入殿中,对着御座深深一揖。
“老臣陆经,叩见陛下——”
皇帝勉强压下喉头翻涌的咳意。
抬了抬手,声音带着浓重的病气。
“老令公许久不曾入宫见朕了,近日可还安好?”
他不问陆公为何来,只问他好不好。
陆老令公低头,声音苍老沙哑,却字字如金石坠地。
“老臣感念陛下垂询,然老臣今日冒死觐见,非为自身安好,实为赤水关浴血的儿郎,前来求一道圣裁。”
崇昭帝目光微凝。
“哦?赤水关…又怎么了?西疆奏报,不是说局势平稳,蛮夷不敢来犯?”
“陛下。”
陆老令公抬起头,目光灼灼,毫不避讳地直视天子。
“老臣无能,治家无方,疏于教导。致使孙儿佑安,性率而鲁直,不知变通圆滑,不擅逢迎结交,更不通为臣之道,屡犯西疆权贵,得罪了不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