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云(107)
这日已经是十月天,距离十月十六的婚期不到十日。江瞻云身子恢复大好,午后歇晌不着,也没惊动人,披衣过来书房看书,顺带推演入宫后的计划。
她寻来两本之前看过的记载青州民谣的书简,席地而坐,慢慢阅过。
忽听窗外不知何时过来侍弄花草的侍女们闲话。
“我记得以前咱们家的女郎待嫁,这临近婚期可是忙得不亦乐乎。郑七公子一趟趟地派人来,今日问婚服可要再缀颗明珠,明日问迎亲的骏马可要换成河曲马,过两日又道是得了一匹天马,问女郎是否又骑马又坐轿辇。女郎自己是定了婚服要换腰封,择了珠冠又要重选妆面……两家尊长被他二位折腾得够呛,怎道了这处,这样静悄悄的。”
“傻子,那是咱们女郎同郑七公子门当户对,情深意重。这厢虽说帝后同尊,但到底是天子,地位比皇后高。七月里能谴人来问九姑娘那些事宜,便已经是万分恩宠了。这会九姑娘自然闲着无事,哪会同咱们女郎那样……”
两侍女原比较的是薛壑的胞姐,江瞻云没仔细去听,然后头却不知不觉竖起了耳朵,想起许久前自己和薛壑备婚时的那点事,想起不久前薛壑在她病床畔的一席话。
前尘往事汹涌而来,青年的话语点点敲击在心头,她抵拳在唇口,咬住了手背皮肉。
泪眼朦胧中,看见当年那场婚礼。
花车百戏,锣鼓喧天。九九天马引道,八八绸伞蔽日。明光殿前白玉阶暖,廊生幽香;室内有女,珠冠加顶,庙服加身。益州的少年头戴爵弁,着玄衣纁裳,配绅带,悬玉觿,行过北阙甲第,入朱雀门,踏进殿来。
盛装的新妇回首,看见他。
人还是那个人,只是眉间去了年少风发,多了沧桑端肃;只是这日他头戴法冠,身着朱袍,是位极人臣的三公之一。
夕阳斜照,光覆在全部点燃的铜鹤烛台上,晚风拂过,晃得看不清彼此。
屋中屏退了侍者,原是阿兄有话嘱咐族妹,然门户揭开,清清白白。
他说,来此三事,一乃告知她入宫的任务,低低说了许久,最后问记下了吗?
新妇颔首,记下了。
二则向她道歉。
数月来今朝他头一回提起六月廿六那个晚上,有些报赧道,“我不该将你当作殿下,既不尊重你,又对不住殿下。实在、你不知道,你有多像她。”
他向她拱手致歉,“愿袍泽之谊长生,你我并肩同行。”
江瞻云没有与他回礼,只伸手扶过他,顿了片刻道,“阿兄,若殿下还活着,你……”
薛壑道一声“傻话”,说第三事。
三则给她添妆,来增她一物。
打开,是一副六枚整套的红宝石缠金护甲,其中一枚用玉补了一角,雕成梅花的纹络。
江瞻云盯在那处,匆忙垂下了眼睑。
“这幅护甲原是当年我送给殿下的,我惹她生气让她不喜被退了回来。” 薛壑抚摸匣中饰物,低声笑了笑,“我让你住在殿下的屋中,送你曾经属于殿下的护甲,乃盼着她能保佑你,保佑你我,平安顺遂。”
他笑着抬起头,将匣子放在一边,转身离开。
“阿兄——”江瞻云缓了缓,唤住他,“我有话与您说。”
薛壑返身顿在远处,没有走近,但也不肯再走近。
何其荒唐,片刻前他还在为六月里的事同人道歉,然实质上今日在他踏入此处的一刻,沉寂了许久的一颗心就跳动得格外剧烈。
他看着严妆华服的女郎背影,恍若看到五年前与他新婚的江瞻云。
大约这向煦台又将荒无人烟,大约他又要重归孤寂。
才生这错觉吧。
他这般说服自己,同新妇温声道,“你说吧。”
“阿兄提及廿六那晚,您不是疑惑殿下备婚的态度吗?我猜了一下,可能是……”江瞻云望着薛壑,“可能是因为您不够积极,她生气觉得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所以就也不积极操持了。”
薛壑蹙了蹙眉,“我不是不愿意操持,是礼制在前,本无需问我。我纵是有建议和想法但若无人来问,自然是不说的好。无端多言,便有恃宠而骄之嫌。”
“是这个理。”江瞻云依旧垂着眼睛,“那可能是殿下久居人上,没想到这遭,误会了您。”
“还有你说那个玉项圈,我从女子的角度猜,许是殿下觉得项圈可时时佩在身,如您时时在侧。”
薛壑瞳孔缩了一下,瞬间涌起大片水雾,半晌道,“若如此,我更对不起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