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携红袖(4)

他斥我:“妇人浅薄,大好富贵为何不求!”

相守十年,他第一次冷面斥我。

转又婉言相哄:“红袖,你织的布天下无双,我们已错过十年富贵,如今终得扬眉吐气,名扬天下指日可待。你这双手,能织出华厦万间,良田千顷,岂是这寒舍薄资可比?”

时隔许久,我突然又记起他对我说过的话。

他说,他的妻子应着霞帔,踏珠履,领诰命,做一品夫人,不可落得村妇一般辛劳境地。昔日言犹在耳,我问他:“公子,你想要妾身织造到何时,是否鹤发鸡皮,齿落目盲,才得罢休?”

他怔住,垂下目光,不敢与我相视。

“你还如此年轻,何来此言?”他捧起我的双手,拢在掌心,低头吻上,“红袖,我知你的辛苦,姑且为我再多忍耐,可好?”

我抽回手,低头一笑:“公子言重。”

五、

我织的布越来越少。

起初一天可织十匹,渐渐只得七匹、五匹,甚而不足三匹。

客人日日空候,渐渐失望,便也来得少了。

织坊的入账日渐减少。

我常常病倒,双手布满劳作而来的老茧伤痕,一入夜便目力减退,稍事劳累即咳嗽不休。

他心急如焚,遍寻名医为我诊治,然而,纵是妙手神医也治不好我的病。眼看着一日日过去,我的病再没有起色,连容貌也憔悴衰老下去。

他百般劝慰安抚,对我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定要白头偕老。

终有一日,我对他说,公子,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不能再为你织布了。

他如罹雷击。

盛极一时的红袖织坊随之关门歇业。

遣散了店中杂役僮仆,我们终日相守在宅中,留几名老仆相随。

他仍天天为我煎药,在耳边一声声低唤红袖。

日子似又回到十年之前。

只是枕席之间,我再也闻不到那诱人甘香,起初引我甘愿沉沦的那一缕香,那是人间男女情动的滋味,是生于肺腑的相思芳馨。

我问公子,可愿归去。

他茫然回问我,归去何方?

我心中所思,是那乡间陋舍,废宅檐下,绿掩芭蕉,一段相依相守,只有我和他的时光。

而他所想,仍是衣锦还故乡。

我不懂,人为何有时善忘,有时却念念不忘。

公子忘不了他的富贵功名,人们却很快就遗忘了曾经追逐如狂的红袖织坊。

因为城中有了一处更好更有名的布庄。

玲珑坊里纺玲珑。

有个名叫玲珑的女子在城西开了一间新的布坊,传说她能织出和天上云霞一样绚烂的彩锦,又说她锦上的花鸟能在灯烛下吐蕊展翅,甚而有人说,她锦上的美人能奏仙乐飘飘……

玲珑女,成了城中新的传奇。

我还听说,她年方二八,云英未嫁,貌美如花。

他起初不信有人织锦能胜于我。

直至亲眼见到玲珑坊的五美锦,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红袖,你看这锦上女子,真似活了一般!

他喃喃惊叹,却忘了我双眼已盲,再也看不见。

我伸手摸索锦上,笑问他,为何有五美而非四美?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千古四美人尽皆知,这锦上多出的一位丽人,却是织锦的玲珑女。

她将自己容貌织在锦上,见过的人,都说她美貌分毫不逊四大美人。

我说可惜,不能亲见如此佳人。

他喃喃道,是啊,如此佳人。

每个女子年轻时,红颜青丝,都当得起这佳人二字。

只是佳人易老,我不知道在人世间,老去的美人该称作什么?妇人,老妪抑或什么也不是,只剩人妻人母的名头。

我甚至连这名头也无,他不曾有三聘之礼,也不曾明媒正娶,我们是私定终身的鸳鸯侣。

我们也没有儿女。

从前我告诉他,我自幼多病,身体虚寒,难有生育。

他说不要紧,我们还年轻,一切都会好起来。

别的事,或许会好起来。

富贵会有,前程会有,只这生儿育女,是我永远无法为他做到的事。

天造万物,各有机缘不可违,我和姐妹出生之日,便是母亲赴死之时,这是我族的宿命。

我喜欢活着,朝沐晨曦,夕枕烟霞,活着便是世间最好的事。

我不愿为繁衍之责失去如此美好的生命,五百年太短,我还没有看够日升月落。

做人真滑稽,人间女子若不能生育,便背负七出之罪,是被丈夫休弃的不二原由。

我嗤之以鼻。

他的忧心却越来越重,失去织坊令他终日烦闷,守着盲妻令他郁郁寡欢。

短短时日里,他似乎和我一样憔悴下去,光洁的额上有了些微皱痕,腰身不再挺直,走路也慢了许多,开始像一个岁近中年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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