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眉梢点花灯(2)

  “嘘——”

  话未说完,趴在窗沿上的云浠忽然动了一下,两名衙差顷刻住了嘴——他们方才以为她睡过去了,因此口无遮拦,眼下交换了个心领神会的眼神:裴二少的“正妻”在这儿呢,快别说了。

  于是后半截儿话到了嘴边,再次化作一声长叹,那意思是,可怜。

  云浠听见了也当作没听见,反正整个金陵城,任谁见了她,都要说一句,可怜。

  云浠是忠勇侯的独女。

  当年忠勇侯府光耀无比,上至云浠的曾祖,下至云浠的父兄,无不战功赫赫,可谓忠烈满门。然自从云浠的父辈们相继战死,侯府便一日不如一日。三年前,云浠的兄长云洛随招远大将军出征塞北,哪知大将军临阵倒戈,塔格草原一役大败,若非裴府的二少爷裴阑带了援军来救,只怕临近的城池都要尽失。更可惜的是,云洛随后也殁于此役,忠勇侯府最后一个可作战的将军也没了。

  只余一个独女,云浠。

  云洛去世后,云浠独自一人赶赴塞北为兄长收尸。

  她牵着马,站在黄沙漫天的营帐间,看着援军的少帅,鼎鼎有名的裴二少爷向她走来,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笑了笑:“云浠?”然后自袖囊里取出一张布帕,递过去,“擦擦吧。”

  云浠照着一旁的小溪水看了一眼,才发现自己这一路星夜兼程,连脸颊上沾上一块脏污都不曾察觉。

  他们指腹为婚,将来会是白首夫妻,没想到长大后头一回相见,他如珠似玉,她却如此狼狈。

  “你兄长的尸身,我已命人洗净入殓了,你不要揭棺看,徒增伤心。”裴阑说,又温声道:“明日清早,我派人护送你回京。”

  云浠行了个将士礼:“多谢少将军,但云浠此来,并不打算立刻回京,云浠少时随父亲兄长学过军法,也上过沙场,忠勇侯府乃将门之家,如今父兄尽殁,家中只余妇孺,云浠愿承袭家风,长留军中,哪怕末等兵也好,还望少帅通融。”

  大绥民风开放,不是没有女子为官为将的先例,但终归剑走偏锋,不随大流。

  裴阑听了这话,微微一愣,又笑了:“你让我想想。”

  当夜,云浠去还洗净的布帕,站在帐子外,听见里头有人私语。

  “将军当真要将此人留于军中?她毕竟是个女子。”

  “怎么可能?我与她本有婚约在身,留她在军中更是不妥。”

  “是,将军与云浠小姐本有婚约在身,她若留在军中,叫外人怎么看。末将看她承袭家风是假,赖在将军身边才是真。塞北这一仗少说还要打个两三年,她若留下,待将军回京后,再想与她解亲怕就难了。忠勇侯府现如今败落得不成样子,将军您要想个法子才是。”

  “你这是什么话?”裴阑道,言辞虽有责备之意,但语气里,全然就是那个意思,屈指扣着桌面,他长叹一声,“是要想个法子啊——”

  云浠独自在帐外站了一会儿,隔一日便请辞回京,再没提留在军中的事。

  她心中酸楚,但也明白这样的事,以后只会更多。

  世人攀高结贵,趋炎附势,今日是裴阑,到了明日,更有张阑李阑。

  忠勇侯府立功封爵,享朝廷世代俸禄,但朝廷不愿白养人,兼之塔格草原一役,招远大将军叛变,朝廷中对跟随招远的云洛亦有异声,长此以往,只怕每月去领俸银时,都要看人脸色。

  父亲说过的,人活着,脊梁骨一定要直。

  那年云浠回京后,便去京兆府谋了个捕快的职,职位虽低,好歹也是一份生计。

  从前她是侯府小姐,与裴阑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如今不一样了,尚书裴府的二少爷节节高升,裴府成了金陵数一数二的显贵门第,忠勇侯府却门庭败落,唯一的女儿成日里抛头露面,自然登不了大雅之堂,在外人看来,她也再做不了入他眼的那支花。

  这样也好,裴家二少爷文才武功,英俊倜傥,前途无量,金陵城不知多少女子想嫁,从前云浠因此招人嫉恨,而今裴阑虽未退亲,但在明眼人心里,二人已是一个天一个地,不般配至极了。

  她一个姑娘家,失了家人倚靠,如今要嫁人,竟要凭着一纸旧约看裴府脸色。

  这样的事落到外人眼里,在心头淌过一遭,道出口,便只是一句可怜。

  这句可怜,是隔着门第的高低,命途的淆舛,在看笑话之余,终于省出点心思的排遣之物,谈不上多么同情。

  是带着三分鄙夷,三分瞧不起,说出口,便自觉高人一等的“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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