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眉梢点花灯(403)

  其实云舒广在离开前,曾劝过哑巴不要自责,他说:“萨木尔的人有我们的布防图,单凭你一人防他是防不住的,五殿下被劫不是你的错。”

  他还说:“我此去带兵杀敌,必然九死一生,可达满部落的蛮贼已然知晓塞北的防卫分布,日后无论我们怎么改换布防,他们根据地势仍可趁虚而入,实在后患无穷。所以我只能凭忠勇大军之力,将达满部落全数灭杀在关外,如此可守大绥边疆太平。”

  于是那年在山月关外,当达满蛮敌发现云舒广用来交换五皇子的万石兵粮其实是黍壳,万两黄金其实是石头时,彻底动了怒,两军交战,战至三日不死不休。

  而田泽与田泗便是被忠勇军从这乱兵之中救出来的。

  田泽还记得他被云舒广从萨木尔手中抢出时,悲恸几乎失语,只能拼命地摇头——他是流落民间的皇子,没有生于万万人之上的自觉,他觉得自己不值得这么多将士为他牺牲的。

  可云舒广却说:“我带兵来救你,不单单因为你是五殿下,还因为你是大绥子民,身为兵者的责任,不正是守护国,守护民吗?”

  他还说:“何况我这一战,也不尽然是为护你,”他举起长矛,指向十万敌阵,“他们得了大绥塞北的布防,后患无穷,我带兵出征,为的是守太平呢。”

  田泽记得云舒广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时:“不要回头,快走!”

  于是他与田泗相互掺护着,连滚带爬地朝草原奔逃,生怕慢一步就辜负了这么多忠烈英魂。

  只是田泽最后还是没听云舒广的话,回了头。

  夕阳如血,沙场残尸白骨,堆得如山一样高,田泽看到那个温和的,领兵如神的忠勇侯在兵卒都倒下后,仍执矛屹立在阵前,一生守着一个信念,兵戈催折亦不能倒。

  这个生于江南,为守边疆半生背井离乡的将军,总有一种别具一格的气质,眉眼间蕴藏着的英飒、坚韧,与温情,田泽后来只在云浠和云洛身上见到过。

  田泽与田泗九死一生地回到草原后,日日去哨所等忠勇军的消息。

  可是每一日,人们从山月关抬回来的只有尸身,一个活着的人都没有。

  三万忠勇军,没有一个做了逃兵。

  而塞北草原上,亦再也没有了悉知大绥边疆布防的达满部落。

  到了后来,尸身实在太多,来不及掩埋,为防瘟疫,草原上的人只好在山月关的关坳里放了一把火,一直未能寻到的云舒广的尸身,便也在这场大火里化成灰。

  山月关的大火烧了几日,田泽与田泗便在草原上跪了几日,两人流着泪,哭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可是,人总不能在伤悲中沉沦,总要学着自己走出来的。

  田泽忆起自己被掳去达满部落时,萨木尔曾玩笑地与他说过一句话:“我也没想杀你,要怪只能怪你那个为了皇位,连通敌这种事都干的出来的皇兄了。”

  田泽想,忠勇军没有人做逃兵,他也不能做逃兵。

  他对田泗说:“我们不躲在塞北了,侯爷是为奸人所害,我们去金陵,去为侯爷伸冤。”

  于是在云舒广三七的那一日,田泗和田泽收拾好行囊,在草原上焚起香,对着天地风起之处叩首三拜,拜祭过云舒广,拜祭过三万英魂,然后启程往金陵而去。

  其实直到那时,田泽田泗都是没有名字的,田泽喊田泗“阿四”,田泗称田泽“殿下”。

  可当他们跪于草原上,田泽忽然问田泗:“阿四,你想过我们到了金陵后,要叫什么名吗?”

  田泗摇摇头:“没、没想过。”

  田泽道:“侯爷曾和我说,他有一双儿女,一个叫云洛,一个叫云浠,和我们差不多年纪。”

  “云洛云浠,都是水字辈的。我们也起水字辈的名吧。”

  “这一生,都敬侯爷为尊长,都不忘忠勇侯府的恩情。”

  云在天,田在地。

  云洛云浠,田泗田泽。

  深恩厚德,毕生不忘。

  田泽原打算到了金陵后,寻到云洛云浠,然后查出宫中通敌的皇子,一起为忠勇侯伸冤。可惜那年从塞北到金陵的路并不平顺,他们先是遇上山匪作乱,尔后撞上淮北大旱,一路行一路险。

  到了淮北,他们尚未落下脚来,便听闻了招远叛变云洛战亡的消息。

  两个少年在暗夜静无人处,捡了一段路边枯骨做香,认真祭过云洛。

  他们不信招远叛变是巧合,也知道云洛战死必然是为奸人所害,然而这一路险阻走过来,他们见识了所谓人心险恶,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害云舒广与云洛的皇子权势太大,他们绝不可贸然行事,否则说不定尚未走到金陵,他们就先一步被灭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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