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门密室(5)

三伏天睡锅炉房,这么极端的自我戕害唐缈可不干,他便去睡甲板。

甲板上有许多难兄难弟,不过大都是短途,到芜湖、铜陵、安庆什么的,一个晚上熬熬也就过去了。像他这种远赴重庆还勇于露天而眠的,还真没有。

七点钟开了船,他第一次游长江,打了鸡血般亢奋,扒在船头栏杆上迎风招展,激情澎湃地高声朗诵:“啊——长江,我爱你!当我的思绪像野马奔腾的时候,我怎能不向你大声呼唤!啊——火红的年代……”

边上有个声音很平和地问:“朋友,吃错药了?”

第4章 江轮之三

唐缈回头,发现身旁站着一个人,个子足有一米八五,或者更高些,虽然穿着身洗得泛白的绿军装,袖口还有细致的补丁,但看得出肩宽腰窄,背直腿长,条顺盘靓。

他的头发剪得很短,眉眼极富神采,但大夏天戴着一只棉纱口罩,把下半张脸捂得严严实实。

“您不热啊?”唐缈问。

那人点头说:“热。但这是为了保险起见,我的病刚好。”

唐缈问:“什么病?”

那人也不隐瞒,说:“肺结核。”

唐缈吓得退了一步。

“已经好了。”那人似乎在微笑,“所以没有传染性的。”

唐缈眨巴眨巴眼睛,决定相信他,问:“您去哪儿啊?”

那人是个年轻人,顶多二十三四岁,嗓音低沉温柔,说标准普通话,落在听惯了工厂播音员在喇叭里啸叫的唐缈耳朵里,觉得格外悦耳。

“宜昌。”那人伸出右手,“我叫淳于扬,淳于是复姓,不太多见。”

“我听说过。”唐缈跳下栏杆,伸出手来和他握了握,“我叫唐缈,同志你好。”

淳于扬说:“幸会。”

唐缈说:“都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你是湖北宜昌人?”

淳于扬摇头:“不,我是苏州人,从上海登的船。你从哪里来?要去哪儿?”

唐缈说,刚从南京上的船,要去重庆。

淳于扬点头,若有所思。

两人在甲板上席地而坐,淳于扬从军用挎包里掏出一罐桔子罐头,用小刀撬开铁盖子后递给唐缈,问:“吃吗?”

换做警惕性强的人,就绝对不会去碰陌生人给的吃食,但唐缈无所谓,他挑挑眉毛说:“吃呀”,然后就把自己的不锈钢勺子掏出来了。

淳于扬问:“你去重庆做什么?”

唐缈吃得正开心,说:“我去走亲戚。你呢?”

“我去看望朋友。”淳于扬回答。

唐缈看见他鬓边的汗珠密密麻麻,头发都浸湿了,便说:“这么热的天,你干脆把口罩拿下来得了,别中暑啦!”

淳于扬说:“这船上有六七百人,每个人都在说话、呼吸、打喷嚏、咳嗽、吐痰,也不知道哪些人没病,哪些人有病,哪些人呼出来的空气是脏的,哪些人呼出来的空气干净……既然分辨不出来,还是一律拒绝比较好。”

唐缈含着桔子瓣,瞪了他半天,说:“我知道了,你和我们厂里的卫生员一个毛病。”

淳于扬问:“什么?”

“你有洁癖。”唐缈把小勺子缩回来。

淳于扬笑了一下:“也许吧。”

唐缈指指桔子罐头:“那这个就全归我啦?反正你也不会再吃了。”

“请便。”淳于扬说。过了会儿,他又从挎包里掏出一只糖水梨罐头,照旧打开,推到唐缈跟前。

唐缈问:“你们家开罐头厂的?”

“你不喜欢?”

“喜欢啊!”

“那就自便啊。”淳于扬托腮盯着他。

唐缈觉得他的眼睛真好看,深邃明亮,要不是眼珠子乌黑,真像《大众电影》封底上的外国明星。

唐缈便继续吃水果罐头,过了几分钟他打了个呵欠,接着又打了个,随后越来越困,上下眼皮直打架,很快靠在淳于扬的肩膀上睡着了,双手垂落,不锈钢小勺掉在一边。

“唉……”淳于扬捡起他的小勺子,叹息说,“你这样也能去重庆?”

他轻声念了两遍唐缈的名字,说:“你连我的脸都没看全,居然就敢吃我的东西?你们唐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唐缈并没有昏睡很久,大约十分钟之后他猛然醒来,感觉像是一根针突然戳到耳朵深处的某根神经上,硬生生把他激醒了。

他迷迷惑惑地坐直,手边摸到自己的不锈钢小勺,却发现水果罐头不见了,身边空空如也。

奇怪,他明明记得刚才和某个人说过话来着,难道那只是做梦?

“……”唐缈想不通,品咂着口腔里残留的甜味。

与此同时,南京的唐缈家翻了天。

这都怪罪于临行前唐缈写了张莫名其妙的字条,上面书有三个大字: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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