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雪(11)

你的母亲名叫埃琳娜,她曾是一个孤儿,在二十岁那年与你的父亲相遇,结婚后才拥有了第一个家人。她温柔随和,乐观善良,几乎所有用于形容母亲的美好词汇都能够在她的身上使用。纵使她去世时你年纪很小,你也仍然爱着她,每年都会来与她见一次面。

但她的面容其实已经有些模糊了。人,尤其是孩子,是难以清楚记得太久没有见面的人的。

你望着她的照片,那是她少女时期的留照,她蓄着黑色长发,一双蓝色眼睛清澈美丽。你怔然地再看了一眼伊凡,伊凡发愣地盯着照片,抱着花,长发有一丝落在了花瓣上。

你意识到,伊凡与你的母亲有些许相像。??

第9章

墓园中尚有其他的人,路过你们身边时,伊凡像受惊兔子那样一下跳起来,躲到了你的身后。随后他又一次颤抖起来,连花束都快抱不住。你在他将花束丢落地上之前接过了,放在母亲墓碑前。

随后伊凡从背后抱住了你。

他口中不断地念了起来:“埃琳娜……埃琳娜……”初次之外的单词一个也说不出口。可能是天气太热,纵使你们所站的地方有树荫遮蔽也无济于事。你感觉到伊凡的衣服湿透了,全是汗,几乎要浸到你的衣服上来。但是他的身体又那样冷,仿佛裸身站在雪地之中一般。

“埃琳娜……埃琳娜……”他啜泣了起来。

你重复做了几次深呼吸,将他的手从你腰间拿开。伊凡不愿意松手,你不得不用了力气。当你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时,他的脸上惶然带泪,好像整个世界都要崩塌了一样。

“埃琳娜……”他喃喃地念道,“救救我。”

很遗憾今年你陪伴母亲的时间不长。伊凡哭得站都站不住,你只好抱着他回来,他将手臂吊在你的脖子上,将头埋在你的颈肩之间,用湿热的液体不断染湿你的皮肤。泪水会顺着你的肩膀流到锁骨,慢腾腾爬延而下,被衣物布料吸收,或是与你的汗水融合。

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你出汗了。

社工看见你们时想说些什么,但你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说。你要求他载你们回去,回到家里,随后你坐在后座,伊凡坐在你的腿上。

伊凡的哭声中夹杂着那两个单词,“埃琳娜”和“救救我”。你的手搭在他的肩上,绕过他的背环抱着他,这个人瘦得过分,体格还不如只有十五岁的你。在这炎炎夏日之中,你拥着他,隐约有种错觉,他脆弱到随时可能融化在你怀中。

伊凡可能是你的舅舅。

你在回去之后问他一句:“你想起来什么了吗?”但伊凡没有回答。他失魂落魄,视线茫茫无焦。他只知道抱着你索求安慰,仿佛一刻触碰不到你,他就会像在风暴中失去船锚的小船一般,被大浪吞噬殆尽。

无来由地,你感觉到一丝异样。这说不好是愤怒还是不悦,又或者是责怪。伊凡被你父亲强行监禁的事实已然板上钉钉,但他为何如此依赖你的父亲?

道理是说得通的。你父亲对他喂食药物使他心智磨损,像雏鸟一般自然而然依赖眼前唯一的人,也有可能你的父亲对他打一棒子给一颗糖,掌控一个心智不全的人有什么难的呢?斯德哥尔摩,你听老师说过的。

但你头一次对他将你当作你的父亲这件事感到不喜,哪怕你努力告诉自己这是一件方便的事。

伊凡哭累了便睡了,缩在被子里时还一抽一抽。其实他全身都湿了,像只从水里捞出来的猫,黑发都黏在了额上颈上。他哭得出了太多汗,你应该为他洗澡或擦身后再让他睡,否则容易感冒。但你没有。

就像是精密的仪器出了错误一样,你突然不愿意触碰他隐藏在衣物下的皮肤,遑论为他洗身。

他睡了好几个小时,一直睡到了下午。你已经做了许多事。你向社工简单解释了你的发现,你查了资料准备做一次亲缘鉴定,纵使这并非百分百成功。

伊凡醒来时就跑出来找你了,他又忘了穿鞋,甚至衣领也想不起来应该拉整齐。他像只刚学会的小鸟一样扑进了你的怀里,哀声对你说:“抱抱我。”

在那一刻你突然有种冲动,想要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不是你的父亲,你不是在过去几年里和他日夜相处与他**的人,你不是囚禁他折磨他的人,你不是让他依赖的人。你并不了解他。你只是恰好遗传到太多属于父亲的基因,你可能是他的外甥。

一系列的澄清在你心头浮现,然而你没有吐出口。

你只是低头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从那里头看到一滴摇摇曳曳的水珠。整个世界唯一的水珠,一旦滴落,这个世界便彻底干涸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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