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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金堂(85)

作者:青衣呀 阅读记录


武崇训哪里论得这些,握拳咳嗽两声,刻意摆出沉稳姿态。

“郡主何事?才刚外头热,出了两身汗,席散了么?略坐坐回去罢。”

耳后水珠一串串往下滚,他不得已当众揩拭,脸上热烘烘的遮掩不住。

“你不肯在这儿招待琴娘,我只有回京了请她来枕园。”

武崇训道,“郡主要结交朋友,只管自便。”

瑟瑟眼底露出笑意,转而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方才那个阎朝隐,说甘愿为牺牲,我就不明白。前几日女史讲《周礼.春官》一章,说‘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以貍沈祭山林川泽’。如今不施人祭,猪牛羊要洗净剃毛,宰杀了放血才能使用……”

“郡主这就念到《周礼》了?”

武崇训有点吃惊,顾不得捋脸上的水。

瑟瑟识字有限,又好强,跳过蒙学的进度,整本四书五经往下念。

旁人强读经典,一句不通,还能捧着书反复诵读,俗话说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她连字还没认全,听司马银朱字字讲解,全靠记性连贯,竟就能把佶屈聱牙的上古之文听懂背会,一字不差重复出来,真是有点子聪慧。

瑟瑟不曾与人同窗共读,也不知自家非比寻常,犹在困惑。

“阎朝隐皮肤那般白皙,剃尽毛发盘在盘子上,岂不是跟乳羊一般……”

嘶地吸了口气,“想起来就觉得好恶心。”

——她还肖想这种卑劣贱人?!

武崇训沉着脸没接话,起身拔起插销重重一推。

窗扇撞在墙上咣当当,外头热浪夹着蝉鸣,滚雷似的砸进来。

朝辞瞄豆蔻,豆蔻也在瞄他,趁瑟瑟盯着武崇训的背影愣怔,两人蹑手蹑脚退出去了。

“表哥又怎么了?”

瑟瑟没头没脑,盯着他飘飞的发丝,半天憋出句话,“瞧你一阵风溜了,我记挂你,来望望,倒是错了?”

武崇训很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郡主与我夫妻敌体,一荣俱荣,郡主挂念我,我也日日琢磨郡主吩咐。”

这么说来,他还记得为人郡马的本分,态度差点倒也算不得什么。

瑟瑟满怀感激,恳切道。

“方才你们作诗,日呀月的,又是星星又是萤火,一句赶着一句,我都跟不上趟,不知表哥看出谁最有文采啦?”

她很大方地一挥手,表示不与他斤斤计较。

“表哥不喜欢宋之问,不要他就是了,甲等那个崔湜,表哥觉得如何?”

“为何非在士子堆里挑?”

武崇训不解,“上官才人与颜夫人的才干,远在士子之上,再加十余年批红办差的经验,掌管一省一部也是等闲。郡主要寻蒙师,女史就尽够了。”

瑟瑟一听,气得热血直冲上头。

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搭伴过日子而已,过得去得了,面子上她给得足足的,请个师傅,巴巴儿听他意见,他却一丝都不肯放松为人夫君的底线。

“你揣着明白装糊涂?

瑟瑟冒嗓子一喊,攥着他的茶碗恨不得砸了。

“我寻师傅,自然要当下平平,只等我一提携,便能青云直上,入六部、掌台省,乃至抬进凌烟阁的人才!原是男女不论,长幼不论!可女史身在宫闱局,尚是奴婢行次,为她脱籍考学,重重难关要过,耗到什么时候去?!”

武崇训慢慢点头,果然她拜师,不是认字读书那么简单。

“提携女史是难,但颜夫人有四品官身,待太子登基,多下几道诏令,三五年内约可移风易俗罢……”

“三五年,你说的倒轻巧!”

武崇训并不受她胁迫,坚持道。

“我一早进谏言于郡主,此事极难,圣人杀尽李家三代,方才换得九年女主临朝。郡主太急于一时了。”

他说的很明白,并不排斥瑟瑟追求权力,甚至会鼎力相助,但身边不能有另一个异性的知己,名是师徒,实则并肩厮杀。

“郡主以为,许之以利害,诱之以江山,便可钓得才俊趋之若鹜。”

武崇训背上水渍湿哒哒贴着皮肉,印出尾椎骨的凹陷,像骏马背脊。

“可郡主不是男人,不懂男人但凡往上走了半步,便奢求娇妻美眷,尤其要把那从前攀折不起的花儿盘在指尖,才算征服。阎朝隐这种小人,一俟蹭到郡主身边,挨光揩油那是轻的……”

他强作的笑容褪尽,越想越惊悚,嘴唇竟有些发白。

“只怕骗的你芳心不保,青春尽付为他铺路!”

“……我又不是个傻子。”

瑟瑟惊讶于他的异想天开。

武崇训满腹苦水倒不出,心道你不傻,何必拿肉身当饵,钓这些混蛋?!

气得返身回来,掐断红蓼,拿苇叶折了几折固定在土瓶口,稍作摆弄,埋上细碎洁白的石子,便是一盆像模像样的瓶插。

虽只寥寥一朵,红花半谢,但线条窈窕,也如画中景致。

“表哥是为我好,可我并不是深闺里娇养的花朵,怕人攀折,我也有刺儿,岂能轻易吃亏?”

瑟瑟挪过花来转着看一圈,越看越喜欢,心里承认他雅致,口气也软了。

武崇训别过脸,这话题继续不下去了。

瑟瑟对他哪像夫妻?根本是同僚商量公事,丁是丁卯是卯。

他懊恼一时趁兴,与士子比拼什么才学。

若非他列身其中,瑟瑟对诗会兴趣寥寥,指个由头避开,就不会见识到男人龌龊的表演,愈发于男女情谊上无甚兴致,只想在名利场捞好处。

一个人倘若脑子里只有这些,她自以为的底线,要突破也容易。

“我先筹备郡主府罢,房样子清辉取了来,果然照枕园样式,添个湖泊,需先引水,土方已停了,加总算算,还要三五十日才得竣工。”

瑟瑟嫌慢,可又不懂,只能说好,看他还是满脸不痛快,便好意道。

“表哥只想,倘若圣人至死不谅解我阿娘,如今我流落在哪?表哥根本不会知道世上有个我,所以何必挂虑这些有的没的,由着我去罢。”

“郡主的命途自有天君庇佑。”

武崇训听她说到这里,脸色愈发暗沉,敷衍着推她出门,瑟瑟见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三言两语又生嫌隙,也有些悻悻。

其实撇下眉娘和女史来寻他时,她是以为颇有一番话可以长谈的。

武崇训老说府监谄媚,又说宋之问丢尽读书人的面皮,偶尔话里话外,还暗指武三思立心不正,但她听了,通通不以为然,认为人要有所得,自然要舍,行大事不拘小节。

终于轮到这该死的阎朝隐,下作猥琐,令人作呕,闹得连她都明白了什么叫‘不屑与之为伍’。

更看到武崇训的可贵:诚然他是有些迂腐,又过于自矜,飞还没飞起来,先就怕弄脏羽毛,但这样的男人才叫她放心不是么?

第66章

——路漫漫其修远兮!

瑟瑟坐在湖边叹气。

司马银朱说但凡太子都有个太傅, 一日为师终身是父,历朝历代,太傅对太子最最忠心, 常有为帮太子提前登基而抛头颅洒热血的,太傅又是文坛领袖,座下门生弟子无数, 振臂一呼,文官体系为之震动。

按这个标准,够资格上太傅尊号的只有狄仁杰。

可他和女皇寿数相当, 老态龙钟,哪里撑得到阿耶登基之时?

倒是颜夫人打着上官名号招揽士子,待这批人散入六部, 便是门生遍地, 可女官连上朝还难,拜为太傅匪夷所思。

瑟瑟撑着脑袋,越想越头疼。

廊庑底下烘烤了大半日,把人的精气神儿都耗干了,虽有冰盆、风扇前后送爽, 到底四面敞开,与室内不能比,方才武崇训洗完出来, 香喷喷的,倒好闻。

金乌渐渐西垂,湖面上流光曼影,由金而紫而蓝, 色相变化万端,美的令人心醉, 心里便有些遗憾:武崇训就是欠缺点儿风情,不然两人拉手坐在这里看落日,不是好的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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