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花开(53)

大婶对着她笑,轻轻抬起手朝着她招一招,一阵丁冬作响,大婶雪白白的手腕间露出了美丽的丝环。

好漂亮的丝环啊!如果给小妹戴上,不知有多好看呢!

她赞叹地想着,几乎直了眼。

阿娘轻轻推了她后背一下,她歪首瞧向阿爹,见阿爹朝着自己点点头,这才上前了几步,站到了神仙一样的大婶的面前。

大婶笑着搂着她的小妹,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着她。

粉嫩嫩的鹅蛋脸,细长的弯月眉,乌溜溜的又圆又大的眼睛,小小巧巧的小鼻头,红嘟嘟的小嘴巴——

“好漂亮的女娃娃呢!”

“小妹才好看呢。”她不好意思地抬起左手,将左眼角米粒大小的小红痣指给大婶看,“小妹就没有这个,才是真的好看呢。”小妹与她是双生子,长得是一模一样,只是她左眼角多了这颗小小的红痣。

大婶愣了下,突然将她小妹松了开,却将她紧紧抱入怀中,好看的眼眸里,竟似乎渐渐地快要流下泪来。

她疑惑不解地将圆圆的大眼瞪得大大的,想了想,朝着小妹抱歉地笑了下,而后将手中的野花递给大婶,“不要哭哦,我送花给你。”

神仙一般的大婶却不接她送上的漂亮花朵,只将她搂得更紧,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吃惊地张开嘴巴,彻底地愣住了。

十岁那年的初夏,一边将身上的外衫脱下来丢到水廊下的荷花丛里,一边灵巧地闪过侍女们四面的围捕,圆圆的大眼乌溜溜地转着,她笑嘻嘻地攀住水廊中的廊柱,在侍女们哎呀的惊叫声里翻身一跃,立刻被凉沁沁的湖水包裹住。

哈哈,好舒服啊!

摘一片宽大的荷叶戴到头上,她从碧绿的湖水里探出头,朝着上方惊慌失措的侍女们扮个鬼脸,双腿轻轻踩动湖水,似一尾灵活的水鱼,她悠闲地在水中嬉游,大大的眼转啊转地寻起早熟的莲子。

“郡主!求求您不要玩了,快上来吧!”水廊里一脸惨白的侍女们朝着她快要哭出来地哀求,“郡主,您快上来吧!老爷夫人就要回府来啦!”

她听而不闻,笑嘻嘻地左看右看,终于寻了个莲蓬,大喜,游过去一把采下,朝着侍女们摇一摇,“你们要不要下来,天这么热,我快被烤成肉碳啦!”她才不要再回到闷热的绣楼中去。

“郡主,郡主,您快上来吧!”

“郡主,老爷夫人回府来啦,您快上来吧!”

“郡主,求求您了,您快上来吧!”

“郡主……”

她理都不理侍女们的哀求,径自再摘下两朵半开的荷花一左一右地夹在小巧的耳上,晃晃脑袋朝着侍女们再扮一个鬼脸,将颈子以下都浸在凉沁沁的水中慢慢地顺着水廊游走,笑眯了圆圆的大眼。

“郡主,不要再玩啦,不能再往前游啦,再往前就是凝翠楼——少爷正在凝翠楼里待客啊!”

她只顾着感受湖水的舒爽清凉,哪里听到侍女们说些什么。

“郡主,求求您了,您不要再往前——”

“小妹!你又在做什么!”

狮子一般的大吼从不远处直冲过来,她立刻咧咧嘴巴,瞪开大大的眼儿,朝着飞也似的奔过来的身影无力地哀叹了声。

糟了,只顾着庆幸她那父母今日好不容易出府做客、她有了一日的自由,却忘记了她还有一位大哥正虎视耽耽地坐镇家中、防着她这调皮的猴子充大王哩。

头皮顿时麻了起来,她反应极快地再采下身边的几朵莲蓬,遮在小小的脸蛋前。

“小、妹!”狮子般的大吼停在她脑袋上方。

“哥哥哥哥哥哥!”她甜甜地一笑,仰首朝着头顶正攀着水廊栏杆一脸大怒的少年摇一摇手中的几朵莲蓬,“今天太热嘛,娘亲不是爱喝莲子汤么,我想表一表孝心嘛——”尾音拖得长长,她转动乌溜溜的大眼珠,讨好地再揪了朵盛开的荷花举在头顶,“哥哥,这朵花好漂亮哦,送你好不好?”

“……你给我上来,立刻,马上!”狮子一般的吼叫似乎小了些,但严厉的语气却害得水廊里的侍女们一下子都腿软地跪了下去,“你们是做什么的?郡主如此胡闹,你们都不会劝一劝?今天是谁当值的?给我滚下去领三十板子!”

“哥哥——”又要杀鸡给她这只小猴子看么?

嘟嘟小小的嘴唇,她丢开手中的莲蓬荷花,圆圆的眼一眨不眨地仰首望向头上方依旧绷着脸皱着眉的少年,“我今天的功课都做完啦,诗我背了,书我读了,琴也弹过了——啊!我今天还绣了只小荷包哩,哥哥,送你好不好,你就不要生气了嘛!”乌溜溜的大眼朝着哭头丧脸的侍女们用力地眨了眨。

“是啊是啊,少爷,您看,郡主绣的荷包好好看的!”一个战战兢兢的侍女立刻从怀中掏出自家主子早就时刻准备着、以防不时之需的某一中午的劳动成果来,恭敬地举过头顶,跪着紧爬两步,小心地呈上。

“真是你绣的?”少年接过荷包,仔细地看了看上面的双燕绣案,火气略降了些,“倒是比上回绣得又好了些。”他这小妹,极是聪明,学什么像什么,只是太过顽皮,读过背过抄写过无数遍的《女戒》却依然是笑闹如旧,没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总觉得含着一丝的山野之气。

“哥哥喜不喜欢?”她笑嘻嘻地仰首望,花瓣一般的小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期盼。

“等你什么时候荷包像娘亲绣得一样精致好看了,再来送我吧。”少年如何猜不到他这小妹的心思,哼了声将手中的荷包作势向后一丢,却是握在手抱在胸前,淡淡的笑挂上嘴角,“好了,今天我有事不能陪你浪费时间,你快给我上来回绣楼去梳洗一下,然后晚饭前抄一百遍的《女戒》给我看,不然不许吃饭!”

“大哥——”她哀哀地叫一声,圆圆的大眼可怜兮兮地瞅望着头顶的少年。

“撒娇也没用,快点给我上来!”少年看也不看她水汪汪的大眼,只皱眉瞪着她耳朵上的那两朵粉色的荷花,语气气恼而无奈,“看你成什么样子了?都十岁的大姑娘啦,怎么还没一点姑娘家该有的样子呢?”

这样下去,她如何担起那“郡主”的责任?

心情略微沉重地一挥衣袖,少年转身,顺着原路慢慢走了。

“哥哥——”

“郡主,您快上来吧!”小小的船,钻过水廊停在她身边,湖水微微荡起涟漪,“刚才我回去给您取衫子的时候撞到大管家啦,他要我告诉您,老爷夫人真的回来啦!”

“好惨啊……”不甘不愿地任侍女们将自己拉上船,她接过衫子披在肩头,小小的脸懊恼地皱成一团,“我不要学女红,我不要学弹琴,我不要再去抄书啦!”

侍女们忙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劝着,一边飞快地将船划向湖岸。

留恋地瞅一眼离自己愈来愈远的荷花莲蓬清凉湖水,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那开满野花的山坡石岗,那流水潺潺的清澈溪流,那无边无际的蓝天绿草,那袅袅炊烟的茅草小屋,那……

她再也回不去了么……

再也,回不去了。

十五岁那年的初秋,提起湖绣罗纱的裙角,踮着脚尖,屏住气息,她轻盈而缓慢地从正在打瞌睡的老黄门身后一掠而过,钻进那一架架遮天蔽日的葡萄树下。望着那一串串盈紫大若龙眼的西域葡萄,她赞叹地张开粉嫩的樱唇,圆溜溜的乌黑大眼一眨不眨,胸腔里咚咚咚咚作响的心跳似乎就在耳边。

好想好想将这满院的葡萄都搬回自己家去啊!

忆起刚刚在皇家宴席上曾品尝过的绝妙滋味,她的口水似乎又要滴下来了。

放下手中的罗纱裙角,她先小心翼翼地左右望望,偌大的葡萄园里,除了这几乎看不到边际的漫天葡萄,静悄悄的连鸟儿的鸣叫似乎也听不到,只有远处隐隐约约的丝竹管弦之声淡若无声地断续传进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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