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花开(8)

是啊,是啊……她怎么能忘记,怎么能忘记那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她笑眯眯的誓言,她很聪明地拿一颗枣花蜜珠子交换来的誓言?不曾忘啊,永远也不曾忘记!

十六啊,十六岁了,文哥,就是她的啦!就是她的啦!就是她的啦!

可是,可是,可是……

可是,终于十六岁了的自己,高高兴兴去做新衣衫的自己,大笑着要爹爹等着做高堂等新人跪拜的自己,第一样要做的,却竟是要送走亲爱的爹爹!

爹爹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她才刚刚跨过十六岁的门槛,她才刚刚兴冲冲地试穿了大红的新衫,她才刚刚送出了富可敌国的聘礼,爹爹,竟然就走了,再也不见了,再也见不到了。

她,还是哭了吧,偷偷躲在文哥的怀抱里,偷偷地哭了好久,哭了好久,而后擦干眼泪,笑着,为爹爹守灵,为爹爹举幡,为爹爹送葬,为爹爹守孝三年。

然后,然后,然后,笑着,看她心爱的文哥一鸣天下,看她心爱的文哥抱负施展,看她心爱的文哥去做那无双的国士,看她心爱的文哥……娶得娇妻美眷!

她一直笑,一直笑,一直笑着,剜肉剐骨地看她心爱的文哥着上大红的新衫,却还是一直一直笑着的。

然后,然后,然后……“他”一直笑着也娶了娇妻美眷,也终于着上了一次大红的新衫!

然后,然后,然后,天下再也无人知那关姓的巨富豪门,再也无人得见那长发束肩、白衣猎猎、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小少年。再见的,是那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白衣秀士,是那甘愿居于鲍鱼之肆、敛尽贪官拔皮钱的淡漠飞爷。

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

笑着,一直一直笑着走了过来。

“飞儿,飞儿,飞儿,飞儿,飞儿!”急切的,迫切的,痛断肝肠的声音,深深刺进他满是欢喜的心里,如那纷飞的鹅毛大雪,压弯了青松,压折了海棠,压满了横枝斜舒的红梅!

迷蒙的眼,终于摆脱了酒醉,淡淡地张了开。

清晰的视线里,斯文的文雅的温柔的,泪流满面的,却是哪一个?

“你知,我最恨的,是哪一个么。”阿沈的话,出现在心底,他淡淡地笑着,眼凝着那斯文的男子面庞,淡淡地笑。

“……飞儿。”男人低低一叹,举手盖住流泪的眼。

“是啊,我其实谁都不恨,只除了……飞儿。”男人的剧烈震动,他视而不见,只依旧淡淡地笑,“我很恨很恨飞儿的,恨死他恨死他!”咬牙,他猛地抬起手,将自己左肩的衣袖用力一扯,露出每日每时都让他痛极恨极的那两个隐约的字型来,“如果不是他,我如何能到这个地步!”

男人却依然举手盖着流泪的眼,滚烫而冰凉的泪渍,轻轻蔓延到了那隐约的字型上。

“你又何苦哭?”他仰首躺在榻上,慢慢地叹口气,满怀的心火与痛与苦,竟然奇异地被那滚烫而冰凉的泪渍渐渐地浇散了,“男子汉大丈夫呢,你哭什么!”

“飞儿,飞儿!”盖在眼上的手依然盖着,男人又低低地叹了声。

“好啦,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他慢慢叹着气,勉强举起手拍拍男人几乎痉挛着的身躯,“我都没后悔过,你又后悔什么?即便后悔了,难道十数年的光阴还能重来?即便光阴能重新来过,你能做的,我能做的……选择,还是,只有那一条路,而已。”

“不!”男人低哑地笑起来,“我如果能再选择一次,我绝对不会……”他哑笑,“是啊,我绝对不会后悔,不会后悔当时所做的一切,不会后悔当时……”哑笑低嘎起来,“不对,我会后悔,我绝对会后悔……我不会……”

“你能这么反反复复、语无伦次上一回,我就满足啦!”他轻轻一笑,醉酒的昏沉再次涌了上来,清亮的眼复又迷蒙,声音也渐渐含糊,渐渐低去,“真的,我满足了,不要哭……”

“飞儿,飞儿。”男人终于放下了捂眼的手掌,眷恋地抚上他安静的睡颜,哑哑低语,“等我啊,飞儿,再耐心地等我,快了,快了,一切,真的快要结束了。”

手指,颤抖地抚摩上那洁白臂膀上刺目的红印,他俯首,怜惜地轻轻吻上去,轻若蝶翼,只怕弄疼了从来不哭的人。

“等我啊,飞儿,等一切结束了,我们去骑马饮酒,我们去游历长河大川,我们去……”

淡淡的笑容,慢慢浮上了那沉沉睡着的容颜。

他痴痴地望着,一时间,亘古永远,沧海桑田。

叽叽喳喳的鸟儿嘈杂里,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关家老爷皱着英挺的眉头,缓缓地睁开眼。

唔,早告诉他的亲亲娘子了,他不能多喝的。

“醒了?来,抬头,喝一点醒酒汤。”

柔柔的,细细的,含着笑的,每次听他都喜欢到骨子去的清泉一般的女儿话音,缓缓流淌进他昏昏沉沉的头脑里。

他听话地应了声,顺着背后搀扶的力量坐起来,柔软的靠枕塞进脊背与床榻之间,他舒服地斜靠上去,眯盹的视线依然有些看不清眼前事物的模糊,却顺从地张开唇,有些酸辣的味道立刻蔓延了口腔食道。

“好难受啊。”

他皱眉呻吟一声,扭头拒绝再喝。

“自找的,怨得了谁?”笑吟吟的埋怨,温热的手指却轻柔地揉上他紧缩的眉角,今日的阿沈似乎十分的开心。

“如果不是你哄我灌下了那最后的一杯,我到哪里自找去?”不要欺负他这醉酒之人好不好?倘若不是那最后的一杯,他哪里会有现在的狼狈样子啊?

“如果没有我灌下你那最后一杯,你又到哪里去找来一夜的好眠?”她笑着继续揉着他的眉角,对他瞪过来的凶恶视线视而不见,“你啊,向来是嘴硬得如同石头。”

“我在你这亲亲娘子手指下,软得就似一滩春水,哪里是如同石头?”关飞仿是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伸手抢过她手中尚未喝完的醒酒汤厌恶地皱眉一饮而尽,满口的恶心味道让他突然起了满怀的委屈与懊恼,想也不想地抓过亲亲娘子正揉他眉角的素手一口咬了下去。

“哎哟……”

“哼,让你再设计我!”清晰了的视线盯着亲亲娘子手背那整齐的两排牙印,满腔的委屈懊恼如退潮一般地又忽而退得干干净净,“痛不痛?”啊,咬在亲亲娘子手上,痛的,却是他这为人夫的心啊!

“我咬你一口就知道了!”作势也抓过他洁白的手掌,她瞪他,圆圆的脸上,却是纵容十分的暖暖笑意。

他望着她包容的笑脸,突然眼睛酸涩了起来。

当年会想也不想地冒天下之大不韪迎娶这笑意盈盈的女子为妻,一是自暴自弃的冲动,一是恨人恨己的报复之心,一是同病相怜的施舍,一是……一是……一是……

“阿沈。”他反手握住那温热的素手,酸涩的眼却望向身上的丝被……不敢望她坦荡荡的眼眸。

“又怎么啦?”她依然笑意盈盈的,耐心地等他梳理杂乱的心思。

“你……怪不怪我?”咬牙,他问出十余年从不敢问的那句话。

你,会不会怪我,怪我利用了你,怪我禁锢了你,怪我牵掣了你,怪我害了你……骨肉分离,怪我要你……爱人分离。

骨肉分离,爱人分离。

全是因我之故。

你,会不会,怪我。

“这次你真的醉得不清。”阿沈静静看了他许久,才笑着叹一声,“无缘无故的,从哪里冒出这样的傻话来?”手,温柔地抚上他有些散乱的发,她摇摇头,“咱们不管怎样,是……是拜过堂的夫妻,夫妻夫妻,小飞,这十余年了,你难道还与我生分?”

“不,我没有!”猛地抬首,焦急的视线迎上的,是那笑盈盈的圆脸。

“我知道你没有。”笑盈盈的圆脸上,是他很熟悉的温柔,“你啊,不过是太正直古板了些。”所以,才将所有所有的不好都推到了自己的身上,“不要想那么多,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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