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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有罪(26)

作者:鹳耳 阅读记录


“这是你刚弄完的?”

“是啊,我准备睡觉了。”

“这么快,你这几天画了多长时间啊。”

“有空就画呗。你们不是急着要吗。你明天早上发给泰阳老师?”

“不急不急,先给美编看看,总结一些诱导性意见,再分阶段发给泰阳老师,像给老人喂流食一样,让他好消化。你动作这么快,离截稿还早,你全发给他,他悠悠闲闲和你来一句,不够洒脱,差点意思,全给你打回来。”

“有道理,那就拜托你给他喂流食了,我可不干。我困了。”

“你休息吧。辛苦你了烁宝,爱你!”

完成工作的成就感,加上这一番社会化交谈,让谭嘉烁放轻松了一些。

半夜她醒来了一次,发现枕头上有泪水。

第二天早上,谭嘉烁神清气爽了许多。仔细想来,无论昨天有多痛苦,她终究是朝着目标前进了非常重要的一步。这一步思路打通之后,昨天晚上因为搜索已经消失的鹞子街,而产生的如无头苍蝇一般的焦虑,也神奇地消失了。她赶到市图书馆。这里有建国以来出版过的所有全市地图。

到了夏天,牢房里总是热得不可忍受。

但是牢房比家里的卧室要舒展。

蒋蕾的卧室有一台空调,制冷装置坏了,只能以极大噪音的代价吹出温热的风,索性不使用。傅长松提出过找人上门修,蒋蕾说还没到开空调的时候,这事也就暂时按下了。现在,两人依靠的是头上老旧的三叶吊扇,开到两档以上它就幻想自己是反复起落的直升机螺旋桨,没日没夜摇晃。

自从回家来,夫妻俩还没有同在一张床上躺过。蒋蕾的床只有一米二宽,傅长松竹席打地铺。自从生意有起色,家里添置了一个庞大的二手冰柜,因为蒋蕾说放客厅难看,碍手碍脚的,宝云不好走路,于是还是放在他俩卧室,不仅让傅长松更没地方伸脚,又多了一个噪音源。

他不介意头朝着冰柜那一侧。白色的柜体让他想起监狱厨房里的白瓷砖。

早上五点钟才到家,现在快六点了,傅长松还是没睡着。他听见背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蒋蕾醒了,轻手轻脚下床,跨过丈夫的身体,走出房门。傅长松一直闭着眼睛。她扯亮厕所的灯绳,用完厕所后冲水,他都听得见。蒋蕾顺着原路,再次跨过丈夫,回到床上,坐下。傅长松听到床板的吱呀声,以为蒋蕾又睡下了,但片刻之后,他感觉到蒋蕾在他背后躺下,双手抵着他的背部。

他听见妻子说,老傅,你没睡着?

老傅

。入狱之前,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他。

蒋蕾的一只手放在傅长松肩膀上,说,你朝我这边。傅长松说,睡觉。蒋蕾说,睡不着。傅长松说,安安静静就能睡着了。蒋蕾说,静不下来。傅长松转过去。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蒋蕾把自己当作睡衣用的白色薄衫脱掉了。然后她去拉扯傅长松的背心,他就由着妻子。背心脱掉后,傅长松抱住了她。出狱后第一次裸身相拥。在黑暗中,看不见妻子的脸,但是他非常清楚,双手之间的这副躯体,和二十年前的她已经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结婚时,傅长松根本没设想过,会和蒋蕾一辈子做夫妻。当时他父亲确诊晚期前列腺癌,自知时日无多,希望能抱到孙子。傅长松在和有关系的女性之中选择了蒋蕾。她是一个家境贫寒的农村女孩,非常怕他,非常听他的话。婚后,她有时在街坊院落里,一边打毛线一边和邻居主妇聊天,几乎句句都是,我老公昨天,我老公说的,我老公不让,我先问问我老公。

蒋蕾亲他,手伸下去,傅长松也任由她。过了一会,傅长松翻身起来,蒋蕾顺势平躺,脱掉内裤,让它挂在左脚踝上。他压上去,蒋蕾的双手绕到他背后。两人就这样停住了一会儿,蒋蕾说,怎么了。傅长松说,没怎么。他在黑暗中尝试了一下,往前推。过了一小会,蒋蕾说,你是不是不方便,我现在胖了。她把床上枕头拿下来,递给丈夫。傅长松把枕头垫在妻子腰下,双手撑起身体,又试了一小会,没有什么变化,就下来了。蒋蕾说,要不要到床上,好躺一点。傅长松说,不麻烦了。蒋蕾沉默了一会儿,摸索到内裤,穿上。他们肩并肩躺着。蒋蕾说,你陪我说说话。傅长松说,好。

“我算过了,再做一年,我们就可以盘家小店,不用这么辛苦了。当然自己开店也辛苦,那是另一种辛苦,划得来。”

“好。”

“我们这个房子,小是小,现在门口的路眼见着就要通车,周边很快热闹起来,马上就升值。”

“哦。”

“我有没有和你讲过,我们这个鬼小区喔,那时候骗我们首付,说关系已经做通,房产证很快就下来。后头出了好多事,还有人组织去住建局催他们解决,幸好我没去,去了我看就要上黑名单,以后政府处理你的事情,专门给你拖。”

“哦。”

“你这段时间和宝云相处得多,你觉得她有没有处男朋友?”

“不清楚。感觉没有。”

“都怪我,那时候就应该坚定立场让她去复读,我自己再俭省一点,还是供得起她读大学的。她非要来陪我吃苦,我怎么就脑子一热,随她了呢。”

“嗯。”

“有个事我跟你讲一下,住3楼的老板娘,开棋牌室那个,她儿子读完研究生在找工作,我见过一次,人有模有样,还蛮有礼貌。老板娘告诉我,这个儿子有出息,但是人不主动,不管管他,恐怕三四十岁都结不了婚,老板娘自己蛮喜欢我们宝云的,主动提要不要年轻人交换一下联系方式……”

“人家是研究生,这登对吗,你自己想想,不要老板娘说什么你都信。”

“哎,也有道理……”

然后蒋蕾继续说,循环说,这些话题就像洒落在地上的金银财宝,她只能带走一件,却又不甘心,频繁地拿了又放下,放下又转而提起。她兴致勃勃,享受着和丈夫几乎是单方面的对谈。

傅长松猛地抬起身子,吓了蒋蕾一跳。她说,你不睡了?傅长松不睬。蒋蕾说,是我不好,不吵你了,你继续睡。傅长松说,你就留在这屋里不要动,然后穿上衣裤,快步走出卧室,一脚蹬进凉鞋,打开大门下楼,没有关门。

晨光还隐在夜雾里。傅长松下来了,并没想好该去哪。燥热像要把他的眼珠子融化。不远处的墙面上,铺着一些从小区外爬进来的藤蔓,像歪歪斜斜的墨绿色栅栏。他产生出一种冲动,上前一把抓住一股藤蔓,使劲朝外扯。他听到令人愉悦的破裂声,尘灰飞散,墙壁上露出坑坑洼洼的痕迹,藏在下面的小虫四处逃窜。

二十年。

他猛地把前额撞在墙面上。然后又撞了一次。集中的剧痛,消减了让他发狂的燥热。他张开手,看着掌中断裂藤蔓的残肢,和相伴它们的泥土。几乎乌黑的血从额头顺着面颊沟流下来,滴在掌心。他听见背后有人跑过来。他以为是妻子,转过头,说,我不是说了让你别——

但眼前一个人都没有。

第22章 中部——沿途风景

谭嘉烁坐在陈旧公交上,失修的城郊公路颠得她晕乎乎。方鸣发来一条微信,说,本来周日要回去,和合伙人商量了一下,觉得应该更深入调研,要多留几天。

这两天,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十来句。谭嘉烁把这归结于她对手机的依赖,而不是主动和他交流的意愿。她不想让方鸣觉得自己太不礼貌,这也是和老同学交流的麻烦之处,如果让其中一个人觉得不愉快,这样的负面因印象会很快传遍小集体,而且就连他们共享的青春记忆,也会被反刍式地定义成“她以前就是这样”。方鸣多次提到“调研”,显然是在等待谭嘉烁询问,具体什么调研呢,以此为契机铺陈他的自信,引诱她走进他生活的茧。谭嘉烁不在意,或者说,对这样的明显意图,不反感却漠然。就像在欣赏现代舞蹈时,舞者朝着无一物的远方伸出渴求的手,富有经验的观众预见到这样的艺术表达,不会感动流泪,只会想,接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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