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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蝴蝶(4)
作者:羊星信号满格 阅读记录
那天,他连回家时走路也轻飘飘的。
美中不足是,母亲每日都坚持接送他上下学,似乎她一旦不这麽做,他就会逃走一般。
陈幼梧最初还会雀跃地跟上来,同他和母亲打招呼,母亲总爱搭不理地答应一声——比敷衍更敷衍,让孩童最伤心那种敷衍。
后来她学乖了,每每等他们出门,便跟在他们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等到进了教室,便快乐地蹦过来,拉着他开始说话,像小鸟啁啾。
但,他不知道这是为什麽。
许敬尧从头到尾都清楚,她根本不缺朋友,无论女孩、男孩,她想做朋友的,都总可以做得到,如同一只蝴蝶去得到花朵,顺理成章,又简便得当。
而他们,自不必说,都比他更像她这样的人。
坦白来说,她和他在一起,永远好像蝴蝶在冰面上起舞——不搭,一点都不搭。
可是她呢?
她不如他,想得这样多。
许敬尧想,她的心里盛着他,亦不是因为别的什麽,大概也仅仅是因为习惯罢了吧。
大部分时间里,是他在听她说,说故事、说新闻、说草里的小虫,也说天上的星星;有时她也听他说,说练琴,说奥数,说屋里的母亲,也说消失的父亲。
那时的他,七岁。
许敬尧其实隐隐约约地知道,他与她,永远不会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如同平面中两条相交直线,相遇了,又渐渐分道扬镳,到最后,连回头的机会也没有。
一切都留住了,一切也都逝去了。
往后他与她都会遇到许多条线,而他们那个焦点,不过是超市促销大米无数中的一粒,毫无价值,又平庸至极。
——可是,在相遇之时,在那个小而仓促却又浓墨重彩的交点上,谁又愿意轻易松开双手?
他不知道自己拼了命去抓住的究竟是一段什麽样子的感情。九岁他从二楼窗口偷偷跳下去时以为是友情,十六岁他迎着海风咆哮时以为是爱情。
可无论是哪一种情感,对于一个忧郁怯懦的他来说,都是致命的诱惑,都使他即使付出生命也要奋力一搏。他愿意,哪怕他知道这一切都不会是永恒,他也愿意蒙缚着自己的眼睛,心甘情愿地向不归处沖刺。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带他逃离深渊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只能选择抓住它,或是连同它一起,万劫不複。
只是,在那个时代里,再多声嘶力竭,相互撕扯,终于抵不过现实一场场凛冽寒风。
在十二岁之前,许敬尧恐惧生长。
他恐惧夜夜将自己自睡梦中惊醒的生长刺痛,恐惧一件件还未来得及喜爱够便再也穿不上身、只能扔掉或卖掉的衣服,恐惧那张逐渐同他的身量相同的小床,恐惧生长本身——
他恐惧地发觉,年龄越大,母亲便越显出颓状。
到了后来,琴便不学了,为着省去一笔开销。
那时候他太小了,还不知道母亲是否有了烟瘾,只知道她身上烟味一日重于一日。
他也不知道家里的境况为何急转直下,更不知道那些一身横肉的逼债的汉子,都从何而来。
家里的饭菜越来越寡淡,可是母亲却以一种离奇的速度微微地胖起来,到最后,便与街头巷尾、遍地张贴的那些廉价广告上,教繁杂大字簇拥着的女子无异了。
他负重两千五百五十七天长大,一直到他十九岁那一年,面对着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境况,母亲无意间的一句怒吼,才终于使他得知了当年的真相。
——但,在那之前,在那些荒唐得令人费解的日子里,许敬尧什麽都不能知道。
他能看到的,只有母亲迅速地且不可挽回地衰颓下去,满世界的风雨都绕过他身前的一切屏障,猝不及防地向他砸来,逼得他不得不过早地开始担忧生活,日日为一双鞋、一本书甚至一顿饭,而愁得心碎。
又偏巧,这个十二岁少年的身体如同他的心智一般,比同龄人更加迅速地成长起来。
走在校园里,他像一根可怜的竹竿,低着头,用天生碎而长的额发草草掩住自己悲恸的眼神,羞怯而沉静地抿着薄薄的唇,小心翼翼地,拖着不敢迈大的步子,从其他人依旧快乐的童年中匆匆路过,仿佛一块灰蒙蒙的背景板。
在那些无忧无虑的童年里,他们只可以看得到沉默的他,却看不到那些本该充满朝气的日子里,当他走在阳光下的阴影里时,会忽然地掩面痛哭。
面对那些同样幼稚的脸,许敬尧不敢想也不敢说,如果上了高中,钱,究竟要从哪里出。
钱,钱,这个生来就滴着鲜血的字眼,过早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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