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窗棂

鹹鱼不是多余

第 1 章

我叫麦麦，我的主人将我靠坐在能够沐浴到第一缕晨光的窗台上。

绿色的木制窗架有股新木逐渐腐朽的味道，揉上金色的阳光是我最熟悉的味道。偶尔也会裹挟着淡淡的晨雾，多一丝湿润的甜。

我是一个用麦管编制的人偶，我的记忆里满是阳光的气息。春日的馨香；夏日的微辣；秋日的清凉；冬日的纯净。除此以外别无其他，乏味且枯燥。

主人将洗过的湿漉漉的长发垂在颈侧，浸湿了衣襟，倚在窗边有一拨没一拨地撩着，眼神空洞而绵长地望着远方，满是馥郁香气的水滴一颗颗重重地砸在我的身上，仿佛夏季里狂暴的雨。

在她清亮如镜的眼偶然地一瞥中，我看到了自己木讷僵直的身影，滑稽，萧条。

她的眼角懒懒睨着我，空洞依然，绵长已失。

突然，她停止了拨弄长发的手。

“你还在呀。”她轻笑出声，眼中绽出的光犹如今日早晨天界裂开混青的那束暖阳，触目，且突兀。

“我本该记得你是从哪儿来的。”她淡淡地说，秀丽的眉微蹙。“但我忘记了好多事。”

“不过最近我时常能记起些，你知道为什麽吗？”她的眼神里缭绕着洞悉后的迷茫，嗤笑一声，偏头靠向绿色的窗棂。

我感受到了初秋的凉意。

我想用春日里，豔丽的蝴蝶煽动薄软翅膀般柔软的语气慰她安心，“别怕，一切变故都将成为过去。”但我只在那双眼眸中看到了纤细空透的麦管，扭曲成有生命的样子。

我想起在这段乏味枯燥的日子以前，那愈发遥远的时段，我还只是麦田里任风恣意拉扯摆蕩的麦秆儿。

那时我的头上还有饱满丰硕的麦粒儿，露珠静静在麦芒挺立，晶莹透亮，一如纯粹无瑕的琥珀。

在天际微明的一日清晨，闪着银光的镰刀割断了我的脚腕，与亲爱的土壤永别是我始料未及的宿命。

当头上那些可爱的麦粒儿挥洒着离开我时，我依然盼望着躺倒在亲爱的大地上，或慢慢枯朽腐化，或燃成灰烬，尽数洒在它的身上，化作血肉，回归孕育我生命的它。

人生即无常，大概就是这般吧。

在我睁着空空的眼洞，看到僵直的四肢，枝条杂乱且扭曲着的胸腔时，我就知道我死了，然后，重生了。

一只手骤然捂住了我的眼睛，微微颤抖。耳边传来的低沉男声同样颤抖着，“别怕。”

我想说我不害怕，我只是有点儿惆怅，我永远离开了我的大地。

可是不能呀，我甚至没有嘴巴。

这男声是谁？我认识吗？他长的什麽样子？

不用多久我便知道了。

在我飘摇着掉落在地时，空中扬起的粉尘像是兴奋的细微毛球在火红的夕阳中乱舞。

我见到了裙摆上开着腥红花朵的主人，还有她身后拥着她的成熟男人，捂着她眼睛的那双手骨节分明，有着灵巧修长的手指。

主人拉开那双大手，漆黑空洞的眼眸望着我，渐渐软倒。

我的眼前也渐渐迷蒙……

待我重新在这一双眼洞中望见外面的世界时，已经是靠坐在绿色窗台前。

我看见主人躺在有着浅灰色钢管的小床上，雪白的裙摆张扬地洒开着。

那个男人时常来看主人，她只是睁着空洞的眼，任由男人在一旁偶尔的喃语，哀伤地望着她，眼中满是鲜红的血丝。

一天，又一天。

男人不再日日过来看望，主人常常也会坐到窗前与我喃喃自语。

我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便是我的另一种永恒，日複一日，永远也不会看到尽头。

直到，她来了。

那是个端庄的女人。

主人迷茫地望着她。

她说她忘了很多，包括眼前的女人，不记得了。

或许认识，或许不认识。

女人总是哀伤而安静，每每坐在主人身边静静看着，并不说话。

待不了多久就会匆匆离去。

但我知道，偶尔主人睡着时，她会伸出枯瘦的手悬在主人的发顶上，食指上翠绿的指环更衬出手指的干瘦。

微垂的眼里闪烁着怜爱、愧疚与……厌恶。

女人今天又来了，开门声轻响。

主人靠在窗棂上的脑袋缓缓立起，我在她那清澈到无感的眼中看到了久违的涟漪。

“妈妈。”久未使用的声带震动出沙哑的嗓音。

“曼曼……”女人声音轻柔且複杂。

回头时，女人已是满面泪水，干瘦的手紧紧捂着嘴巴，啜泣着也依旧端庄得体。

“我想起来了，”主人定定望着她，“你是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