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故事的筝(37)
洛筝安慰她,“真正喜欢你的人还是会出现的。”
“嗯,比如中村。”祁静大笑,“傻傻的,一根筋,只看到我的好,其余全不信。可我怎么能找一个日本人呢!我那么恨他们。”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在和子家里。”
祁静饿了,掰了馒头慢慢吃起来。
“和子家是开小酒馆的,她生日时邀请我去,那时候对日本人的敌意还没现在这样深,而且我对他们的生活存着好奇。和子的家人在二楼为她庆祝,楼下生意照做。和子淘气,非要我换上她的和服到楼下去,她说我穿和服比她漂亮,当时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虚荣心强,就换了。很多人以为我是日本人……中村也在,只有他认出我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她沉默下来,陷入往事,馒头捏在手上,隔好久才掰一块塞进嘴里。
油灯暗了,洛筝拾起银簪挑一下灯芯,上海的夜在这忽明忽暗的光线中晃晃悠悠的,长得没有边际。
“你不是说中村傻?可他却能认出来你的真实身份。”
祁静嫣然,“傻并不是笨呀!他做事很专注,这么些年,不管我在没在上海,他总能找到我,和我保持一线联系。”
“他向你坦白过吗?”
“没,我们都知道不可能有未来,就是现在这种朋友关系,哪天说变也就变了。”
祁静不想回去了,晚上和洛筝挤在一张床上。
夜是最好的保护色,每个人都褪下面具,变得柔软而脆弱,倾诉成了最能抚慰人心的方式。
祁静用了半个晚上给洛筝讲她从前那些事。
“那时候真想死啊!可为个混蛋去死,我的生命也太廉价了。即便要死,也须为一件有意义的事死——哎,如果哪天我死了,你可以把我也写成一个故事。”
洛筝一反常态没有驳斥她,在这暗潮汹涌的年代,似乎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无论发生任何事也不必惊诧。
“会的,如果那时我还活着的话。”
两人疯笑起来,感到前所未有的亲近。在持续的说笑中逐渐感觉到睡意,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谁也不记得了。
冯少杉正站在院子里检视工人晒药,吴梅庵匆匆走来。
“二少爷,有个日本人求见,说是陆军特务处的,叫羽田一郎。”
“羽田一郎?没听说过这人,他想干什么?”
“说有事要和你当面谈。”
冯少杉微微蹙眉。
梅庵便道:“要不我找借口把他打发了?”
冯少杉想一想,摇头,“还是去见一面吧,先弄明白他的来意,免得日后再来找麻烦。”
羽田一郎背手站在明善堂的会客室里,欣赏墙上那几幅字画,明代山水,笔墨写意,他不太懂,只知道若是真品会很值钱。他是个中等个子的日本人,身材壮实,喜欢穿军服,出门腰间总要佩把军刀,身边带两个随从。从军带给他最大的好处是地位得以迅速提升,在兵库县乡下种田的日子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他不认为是自己运气好才有了今天,许多好处得靠自己去争取,要有一个敏锐灵活的头脑,及时抓住机会,凭这些,他终于摆脱了一个不得志农民的命运。
听到脚步声,羽田转过身去,门口的男人看起来矜持温和,有点像中国戏文里的白面书生,或许大学讲台更适合他,总之不像个商人。他微笑,心头拂过轻松之意。
“冯先生?”他会说中文。
冯少杉点点头,一边走进去一边也打量他,羽田三十来岁的模样,有张棱角分明的脸,胡茬旺盛,虽然剃干净了,下巴还是青色的,目光尤其锐利,微微泛出一点寒气。
“不知羽田先生为了何事突然要见冯某?”
羽田朝他一欠身,“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羽田贸然登门,实为奉命来与冯先生协商,有关药材分成事宜。”
一口汉语虽然生硬,口齿却清楚,又是所谓的中国通。
“分成?”冯少杉预感不祥。
“正是。”羽田自觉落座,手一伸,反客为主,“冯先生请坐!”
冯少杉一撩长衫后襟,在他对面坐下,伙计的茶也跟着送来了。
羽田开门见山道:“我们替冯先生算过账,你现今采买一船货进上海,再转手卖出去,照市价可翻五至十倍不止,如果不是靠我们大日本帝国的保护,你哪有这等发财机会,饮水思源,冯先生总得有所表示吧?”
冯少杉神色镇定,“该交的税费明善堂均已交妥。”
“呵呵!冯先生可有想过,你能在上海安安稳稳做生意是因为什么?”
“安安稳稳?”冯少杉轻轻一笑,“半年前我的货船入港时被无端扣了数月,之后小儿又被匪徒绑走,不知这安稳之说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