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是一座岛(62)
肖恩·沃德的脑电波,再也没有出现在失望岛上。
如同他送给唐清沅的那束一吹即散的飞絮,散落在南太平洋的长风里,再也找不回来了。
唐清沅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恍惚爱上了一束孤独漂泊的脑电波。
还来不及求证,梦就醒了。
是啊,好梦从来不长。
在岛上遍寻肖恩不着之后,她终于恢复了理智。从外表看,唐清沅如常工作,与肖恩在的时候并没有两样。
她依然天不见亮便起床,独自攀岩翻山,去山脊的另一边驻守栖息地;她老老实实观察、认认真真记录,拍下一张又一张信天翁的照片;她吃着寡淡无味的压缩饼干,啃着失去水分的苹果,没有怨言;她沉默地独坐在电脑前,整理白天的数据,完善关于蓝眼睛的调查报告。
她甚至仍然会去野湖里游上一会儿。
一切好像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
可是,当夜深人静,她躺在被窝里听陈升用那把灰掉的老嗓子,荒腔走调地唱着“黄粱一梦二十年,依然是不懂情也不懂爱……”的时候,她忽然就觉得,自己在这场梦里并非什么也没得到。
她得到了“失去”。
是的。
失去,比从未得到,更残忍。
起床的时候,她习惯侧耳听一下。
可是怎么听,也没一只啄木鸟在笃笃笃地叩门了,也再没人慢条斯理地拖长声叫她“唐——”
整理信天翁的照片时,她也会走神。
照片上空白的地方、那些群鸟簇拥的中间、那黄色鳞芹百合的前面……曾经站着他。
她想,应该发明一种脑电波照相机才对。
她穿他的外套,但那外套领上,淡淡须后水和烟草的味道,早已荡然无存。
她却仍爱将下颌埋进去,轻轻厮磨片刻,仿佛那气息还在。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身体在不为人肉眼所能见的地方,已经发生了改变。
当失望岛上的风浩浩荡荡地吹向她时,她能感觉到,那些风能肆无忌惮地穿过她胸口某个地方的大洞,那个地方原本无忧无虑什么也没有。
后来,闯进了一束叫肖恩的脑电波。
再后来,这束脑电波走了。
留下一个洞。
风一吹,就穿膛而过,发出空空空的回响……
在这份淡淡的怅然中,夏天过去了。
连孵期最长的漂泊信天翁都孵化出了雏鸟,可是金刚和海洋之心却还是纹丝不动。
也许,孵化期过于漫长,正是导致这种鸟类几乎绝迹的原因。
太与众不同,最终会被淘汰吧。
唐清沅守着这两只发育迟缓的鸟蛋,培养出了新的习惯,她开始爱上对着空荡荡的天幕发呆。
南太平洋秋天的天空,特别的蓝。
唐清沅几乎已经分不清海与天的界限在哪里,天空的蓝、海水的蓝,两种蓝混成浑然不破的一种深蓝,仿佛一堵墙。
而墙外,是另一个世界。唐清沅想,墙的另一边,应该就是肖恩在的地方了吧?
秋日的阳光有最纯正的金色,纯澈如浓稠的蜂蜜,让人疑心伸手一捞就是香喷喷的一大把。
不知,肖恩尝到了吗?
随着气温低下去,秋天的颜色开始抢占地盘。
绒长丰密的野草,像挑染过的发,草尖上统一地漂上了一抹黄。
绿色的失望岛开始渐渐变得黄绿斑驳。从青葱到白头,不过几个转息。一些产卵早、孵化期短的信天翁终于迎来了新的生命。
鸟巢里陆陆续续添了新成员。
尽管早就看过肖恩以前拍的照片,但刚出生的小信天翁,还是让唐清沅惊喜不已。
雏鸟们都有非洲幼童的基因,全身都是灰扑扑的绒厚软毛,顶着一个蜷曲蓬松、如同烫坏的爆炸头,毛茸茸的胖脸上有一双懵懂的黑豆眼,十分笨拙稚气。
尤其是刚出生一两天时,灰褐色的绒毛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像在地沟油里滚过一圈,连嘴壳也是乌黑的,邋遢得像个小乞丐。和雪白饱满的成鸟比起来,雏鸟们的造型落魄又狼狈。但唐清沅知道,这脏兮兮的外表与周围的环境,那些灰的火山、黑的礁石十分相近,是雏鸟们的保护色。
看,造物主自有用心。
想到肖恩要是看见这一群胖嘟嘟的小家伙不知道多开心,唐清沅心中就一阵黯然。
连续孵出来二十几只雏鸟,唐清沅便有些忙不过来。
她整日耗在栖息地,与亲鸟们斗智斗勇,趁其不备,给雏鸟们测量身高体重,写观察日志,倒也充实得很。
她喜欢忙一点。
忙一点不容易想太多。
又过了一周。
克雷格和他的直升机又来到失望岛。
远远的,看见克雷格红润的脸膛,她的眼圈便红了。要到这时,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也是害怕孤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