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循着火光而来(11)
在延误了四个小时之后,飞机终于降落到肯尼迪机场。程琤站在护栏后面,看着夏晖走出来,心里真的好像在等待着一点什么。他是个看上去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人,拖着笨重的旅行箱,夹在一群白人当中,显得格外瘦小。大概在飞机上睡了很久,梦把头发弄得有一点乱。夏晖朝这边走过来。她收起手中写有他名字的白纸,一直举着它,手臂都发酸了。她接过箱子,向他简单地介绍了自己。
汽车离开机场,向前驶去。他们没话找话说,谈论着纽约。他来过三次,都很短。他说他不喜欢这里,觉得国际大都市都是一个样。
他喜欢古老而小巧的城市,比如西班牙的托雷多。他问她来这里多久了。五年,她说。
“先读了两年书,后来就工作了。”
“一直在这个华人协会?”
“没有,文学节临时过来帮忙。”
“喜欢文学?”
“啊,不,另外一个女孩有事,我来替她。”她转过头对他笑了笑,“我对文学一窍不通。”
他宽宏地点了点头。她感觉到一种从高处俯瞰下来的目光,带着些许怜悯。
快到酒店的时候,他接了一个电话。挂了电话,他叹了口气:“还得见两个朋友。我都没写明天的演讲稿呢。”
“作家应该都是出口成章的吧?”
“想混过去当然很容易,反正就是那一套话,翻过来正过去地说。
有时候也想说点别的,唉,真是腾不出空来。”
“嗯。”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很理解。
汽车停在酒店门口,披着黑色大氅的门童走上来拎行李。酒店大堂是三十年代的怀旧风格,靡暗的光线微微颤抖,低回的爵士乐如羽毛擦过耳朵。他走过去和坐在沙发上的客人拥抱。那是一对穿着高雅的美国夫妇,五十几岁,男的一头银发,脸庞红润,有点像还没有变瘦的克林顿,女的戴着大颗的珍珠耳环,口红很鲜艳。
程琤过去帮他办入住手续,把证件交给了前台的男孩。她用手肘支着桌子站在那里等,随手拿起旁边的宣传单看。原来伍迪·艾伦每个星期一都会在这里吹单簧管。她记得和璐璐一起看过的《午夜巴塞罗那》,一个冒一点小险的爱情故事。但是演出的入场券竟然要200美金,就算包含一顿晚餐也太贵了。
她走过去,为打断他们的谈话而抱歉,然后询问他是否需要吸烟的房间,又让他在酒店赠阅的几份报纸中选择一份。
“这位是程琤,她很能干。”夏晖介绍她的时候,很自然地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她有些窘迫地打了招呼。走开的时候,她听到他们在讨论他刚写完的小说。
“我是一口气读完的,真是太精彩了。我非常喜欢。”女人兴奋地说,她的中文非常流利,“杰夫瑞也觉得很棒,是不是?”
“是的,”叫杰夫瑞的男人顿了一下,似乎对自己的中文不是很自信,他转动了几圈眼珠,终于选到了合适的词语,“很有激情。”
“这个主题太好了,一定能引起外国媒体的关注。”女人说。
夏晖微微一笑:“我希望明年秋天英文版就能出来。”
女人点点头:“我们会尽力的。”
手续办妥,她把房间的钥匙牌交给他,向他们道晚安。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喊住了她:“要不要跟我们去喝点酒?”
她笑着摇了摇头,再次道晚安,走出酒店的旋转门。一群记者举着相机,站在寒风里瑟瑟发抖。黑邃的镜头像狙击手的枪口,扫过她的脸,冷漠地移开,继续瞄准转动的门叶。他们在等某位下榻的明星,这家酒店很有名,她知道它也是从娱乐杂志上看到的,好像是谁和谁在这里幽会,她不记得了。
酒店在麦迪逊大街上,周围是高级时装店和有品位的画廊。她朝着最近的地铁站走,虽然早就过了打烊的时间,但那些橱窗依然亮着,在下雪的寒冷天气里,就像有钱人家里的壁炉一样烧得很旺。一个流浪汉盘着腿坐在底下,倚靠着玻璃橱窗,好像在取暖。如果不是担心自己失态,她其实很想喝一杯。小松总说,她是白蛇变的,喝多要现形的,躺在地上扭滚,想蜕去身上的人皮。她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只觉得很累,似乎拼命要够到什么东西,却怎么也够不到。
她下了地铁,走出地下通道,冷风扑上来,眯住了眼睛。她想起来第一次见璐璐,就是在这个路口。当时璐璐已经租下现在的公寓,在网上寻找合租的室友。她到地铁站来接程琤,带她去看房子。等红灯的时候,璐璐转过脸来对她说:“你知道吗,我每天出门,走到大街上看着周围的行人,总是忍不住在心里大喊一声‘我爱纽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