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循着火光而来(17)
但她还是决定买下来请他签名。后来他们在书店里的咖啡厅坐下,他把书翻到扉页,握着钢笔,抬起头问她的名字,“程琤”是哪两个字。她心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这本书应该是璐璐的。虽然现在依然可以写上她的名字,但是程琤没有那么做。她不怎么相信灵魂的事,死亡就是一切都结束了。所以,璐璐不需要任何纪念物。
天色渐渐发暗。他们决定去吃晚饭。虽然他表示吃什么都可以,但她还是用心选择了一家餐厅,在中央公园里面。他们坐车返回那里。
餐厅在湖边,造成船屋的样子。恰好有一张临窗的桌子没有被预订,看出去是结冰的大湖,覆盖着厚厚的白雪。
“你选的地方很好。”他看着窗外,“这里你常来吗?”
“我就来过一次。”她不无遗憾地说,“要是早点来就好了,天一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点菜的时候,他还是要她替自己决定。她给他点了牛肉,自己要的是鳕鱼。她合上菜单递给侍应的时候,他说:“喝点葡萄酒吧。”
他们要了一瓶智利的红酒,她试尝之后点点头,侍应帮他们倒上。
他举起杯子跟她碰了一下:“这个下午过得很愉快。”
她说:“真的吗?让你走了那么多的路。”
“真的。”他说,“我每次出国都安排得很满,见人、开会、演讲,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从来还没像今天下午这样——”“这样漫无目的的,是吧?完全不知道要去哪里。”
“就是不要目的。人总是有很强的目的性,所以才活得那么累。”
此时,窗外已经天光散尽,大湖消失了轮廓,只剩一片荧白,悬浮在夜色当中。
他喝了一点酒,渐渐恢复了精神。
“你一个人住,还是和男朋友一起?”他问。这是第一次涉及私人话题。
“一个人,之前还有一个室友。”
“不和男朋友一起住吗?”
“你怎么知道我有男朋友的?”
“一种感觉。”他说,“没有吗?”
“有。”她点点头。
“不过你应该是那种很独立的女孩,有自己的空间,”他说,“你跟国内的年轻女孩很不一样,你身上没有那种浮躁的、贪婪的东西。”他厌恶地皱起眉头,似乎曾深受其害。
“有时候我觉得离这个世界挺远的。”她笑了笑,“可能因为是水瓶座吧。”
“又是星座。现在的年轻人好像都很信,真的准吗,所有的人就分成那么十来种吗?”
“上帝要造那么多的人,总是要给他们编个号,分一分类吧。”她说,“就像图书馆里的书,每一本都和其他的不同,但是它们也会被分类和编号。这样想要哪本书的时候,才能很快找到,而且再添新书的时候,也比较容易避免重复。”
“你真厉害,”他说,“让上帝变成了一个图书管理员。”
“我只是打个比方……”她连忙解释,很怕被他认为是亵渎神明。
在她的想象里,作家都有坚定的信仰。
侍应把主菜端上来了。牛肉和鳕鱼看起来让人很有食欲,他们切成几块,与对方交换。她觉得应该问他一些问题,可是她对文学了解得实在太少了。
“你写作的时候,是不是需要特别安静的环境,与世隔绝的那种?”她问。
“年轻的时候是这样,总想躲到没有人的地方去写作。”
“现在呢?”
“现在愿意待在热闹的地方,每天会会朋友、喝点酒。”
“人年纪大了,不是应该喜欢清净吗?”
“可能还不够老吧。不过没准儿越老越爱热闹,”他笑了笑,“我只是说我自己啊,别的作家可能不这样。”
“我只认识你一个作家。你什么样,我就觉得他们也什么样。”她说。
“那我可要表现得好一点。”他说。
她笑起来。但他没笑。
“有时候想一想,多写一本书,少写一本书,有什么区别呢,也就这样了。真是没有当初的野心了。”他有些悲凉地望着外面的湖。
过了一会儿他转过头来:“我想起了一点往事,想听吗?”
“当然。”
“写第一部 长篇的时候,我儿子刚出生,家里房子小,为了图清净,我到乡下住了几个月。那地方很荒凉,只有几幢空房子,据说是风水不好,人都搬走了。我就在那里写小说,傍晚到最近的村子里吃饭。有一天喝了酒,回来的时候一脚踩空,从山坡上滚下去了。当时醉得厉害,就在那里睡着了。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大石头上,面前是一片茫茫的大湖。像极了聊斋故事,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见了。我当时没想到老婆孩子,第一个反应是,我那个写到一半的小说呢?它是不是一场虚幻,其实根本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