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循着火光而来(18)
他怔怔地坐在那里,好像等着自己从故事里慢慢出来。侍应走过来,拿走了面前的盘子。
“那个时候,我也许是一个称职的作家。”他说。
两个中年男人从外面进来,皮鞋上的雪震落到地板上。壁炉在角落里吱吱地摇着火苗。邻桌的情侣沉默地看着菜单。
“我知道你说的那种感觉。”隔了一会儿,她说。
很多时候,她也感觉自己是在一个梦里。璐璐没有死,因为她并不存在。小松一家也不存在,她根本从未到美国来。这一切都是梦,梦像一条长长的隧道,穿过去就可以了。
去洗手间的时候,她沿着一条木头地板之间的缝隙,想试试自己还能不能走直线。镜子里的自己,嘴唇被葡萄酒染成黑紫色,像是中了剧毒。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小松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她伸手按掉了它,感觉到一丝快意。
夏晖提出再到酒吧喝一杯,她想也没想就说好。需要点锋利的东西,把梦划开一道口子,然后就可以醒过来了。
推开餐馆的门,冷空气吹散了脸上的酒精。心像一个攥着的拳头,慢慢地松开了。
“我们走到湖上去吧。”她转过身恋恋不舍地说。
“滑冰吗?”
“就想在上面站一下,你不觉得它就像一块没有人到过的陆地吗?”
“别傻了,冰一踩就碎了。”他说。
几个美丽的少女站在大街上,寒风镂刻出雕塑般的五官,幽蓝色的眼影在空中划出一簇磷火。一个女孩走上来问程琤要烟,她耸耸眉毛,为自己未满十八岁感到无奈。程琤递给她一支烟,按下打火机,用手挡住风。女孩把烟含在两片薄唇之间,偏着头凑近火焰。她闻到女孩身上甜橙味的香水。
另外几个女孩也走过来,对着他们微笑。她把那包所剩不多的万宝路送给了她们。
“我看到这些女孩,就会很难过。”她看着她们的背影说。
“为什么?”
“我觉得自己老了,而且好像从来都没有年轻过。”
“小丫头,你这才走到哪里啊?路还长着呢。”他伸过手来,拍了拍她的头。她的眼圈一下红了。
从湖边的餐厅来到酒吧,如同从云端堕入尘世。暧昧的光线融化了头发上的雪花,冬天的肃穆淹没在轻佻的音乐里。人们叫嚷着,好像谁跟谁都很亲密。他们坐在那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大衣搭在椅子上,口袋里的手机在她的背后震动,像一颗就要跳出来的心脏。她有一点同情小松。
夏晖比画着问侍应又要了一瓶酒。
“你明天还要赶飞机呢。”
“没关系。”他看着她,像是在说他们有的是时间。
“你知道吗,”她把刚倒上的酒一饮而尽,“我有一个朋友很崇拜你,读过你所有的书。”
“是吗?”他笑了一下,似乎已经司空见惯。
她摇着杯子悲伤地说:“本来来的应该是她。可我呢,我从来没有读过你的书,我对你一无所知。”
“这不是很好吗?”他说,“没有东西隔在我们中间。”
“不好。要是她的话,和你会有很多话可说。”
“傻姑娘,不用说话,过来,”他轻声对她说,“坐到这儿来。”
她站起来,碰倒了面前的酒杯。她跌跌撞撞地走过去,被他一把拉入怀里。他开始吻她,一只手温柔地抚摩着她的后背,好像她是一只猫。她听到血突突地撞击太阳穴,杯子在桌上咯噔咯噔地滚动着,酒顺着桌沿往下淌,滴滴答答地打在靴子上。他在她耳边说:“我们去你住的地方,好吗?”
“我不想回去,再也不想了。”她拼命地摇头。
“为什么?”
她没有说话。
他捧着她的脸,再次含住她的嘴唇。他塌陷的眼眶周围有很多皱纹,在激烈的呼吸里颤抖。
“我们去吧。”他说。
她笑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他住的那间酒店。旋转门,吊灯,合拢的电梯,铺着暗花地毯的走廊,尽头是一扇紧闭的门。他的房间,像一个神秘的抽屉,正在缓缓打开。爵士乐从楼下的酒吧传来——她差点儿忘了,一场只属于今夜的即兴演奏。
“伍迪·艾伦。”她轻声说。
“什么?”他问。
“没什么。”她摇摇头。黑色账单夹已经放在桌上,他从皮夹里取出霉绿色的钱,侍应合上账单夹,拿起来。她看着侍应走了,他的背影被一团光劈成了两个。她太热了,就要化了。
“我们走吧。”他说。
“去哪儿?”她喃喃地说。
她记得他们上了一辆出租车,在后座亲吻。她有一部分意识非常清醒,如同后视镜里司机的眼睛,炯炯地望着自己。她甚至能说出公寓的地址,并且指挥司机绕了几条小路,准确地停在楼下。她还记得开门的时候,又拿错了钥匙。她把之前的那把从钥匙环上取下来,甩手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