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循着火光而来(61)
苏槐的父亲非常难过。他现在只有一个女儿了。小女儿继承了母亲的美,却也像母亲一样多愁善感。看到要好的女同学另结新友,小脸涨得通红,流出鼻血,若不是那个女孩及时跑过来安抚,她险些窒息而死。“我的女儿现在不能离开您的女儿半步,更不敢和其他的同学说笑,生怕她看到又会犯病。我的女儿也只有九岁,难道您不觉得让这么小的孩子承受如此大的压力,实在有些残忍吗?”女同学的母亲找上门来,劝诫苏槐转学。父亲只能让苏槐休学,自己也停下生意,每天在家里守着她,但仍旧无法避免原来的同学上门来看望她。苏槐对此过于期待,这让父亲觉得不安。母亲死后半年,父亲终于决定离开城市,带着苏槐搬去一个热带的小岛。他已经在那里造好了一座大房子,而岛上原来住着的渔民,也被他用钱遣走了。父亲又找来几个烧菜做饭照顾苏槐的用人。用人经过精心挑选,全部是又老又丑的女人,并且规定她们不能和苏槐聊天,甚至要尽量避免说话。小岛上除了苏槐的父亲,没有其他的男人。父亲认为,使她没有爱上任何男人的机会,是保证她生命安全的基本前提。为了避免让苏槐有父爱被抢夺的感觉,父亲再也没有过任何女人。
三十一年,除了回去办祖母和祖父的丧事,父亲一天也没有离开过苏槐。苏槐也没有离开过小岛,没有和同龄女孩交往过,没有见过父亲之外的任何男人。如果你们看到苏槐,不会觉得她像一个四十岁的女人,虽然眼尾和额头上生了皱纹,可是神情却单纯得像个孩子。
多年来,父亲是她唯一的老师,她要学的全部功课是怎样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在意。“你甚至不需要在意我,不需要爱我。”父亲对苏槐说,“人和人之间并没有牵系,你看那些女佣,她们和我们住的这座房子,和门外的花园,和海边的船只难道有什么分别吗?世界是冰冷的,所有存在其中的东西,都是冰冷的,生命是一重假象,繁华是另一重,它们只是在引诱你为之消耗能量。”为了让苏槐相信这些,父亲找人运来很多书,摆满了书房,都是自然科学类的书籍。讲天体运行、地球的构成、大陆怎样漂移、花草如何枯荣。又讲人类的生老病死、交配的动物性,以及它所承载的繁衍的意义。在草丛里遇到受伤的小鸟,苏槐心生怜爱,捧着它回家。父亲对她说:“你忘记你读的那些书了吗?生老病死,是一种循环。它死了,腐烂的身体作为养分渗进泥土。泥土孕育树木,树木发芽,长出新枝,难道不也是生命吗?
生命和生命没有分别,你为什么要挽留它的生命,阻碍自然的循环呢?”苏槐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接纳这种生活的,一定想要挣脱过,但最终还是顺从了,因为她能够感觉到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对她的爱。等到她完全感觉不到父亲的爱了,却已经完全适应了这样的生活,不再有任何反抗之心。情感的感受力降低,身体的感受力却不断加强。苏槐的嗅觉、听觉、味觉变得格外灵敏。岛上各种花草的香气和味道,蒙住眼睛她也可以分辨。窗外的雨,树落下一片叶子,几公里外的海边有船停靠,她全都能听到。辨别各种声音、气味、味道成为打发时间的最好办法。
每天早晨花两个小时绕着小岛长跑一圈,消耗掉那些淤积在体内的能量,一日三餐很清淡,不吃肉,不吃甜食,因为它们会破坏平静的情绪。但每顿饭的时间都在一个小时以上,因为她要仔细咀嚼,享受每一种食材和调料的味道。余下的时间待在房间里看看书,或者在户外捕捉新鲜的声音和气味。晴朗的夜晚还可以架起望远镜,凭借出色的视觉,略过云层欣赏常人看不到的遥远的星团。如果不是父亲离世,苏槐可能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永远也不会想到要改变。父亲是心脏病猝死,“咕咚”一声从床上滚到地下,断了气。苏槐闻讯来到父亲的卧室,立刻嗅到一股新死的人身上的臭味,她蹙了一下眉。以前照顾她的老嬷嬷死在用人住的房间里,尽管离苏槐的卧室很远,而且尸体马上就被拖走了,但她依然可以闻到死人的气味,在食物里,在水杯里。后来整座房子大开所有窗户晒了两个星期,烛火通明去味,房间里摆满了芦荟和艾草,苏槐才渐渐可以吃下东西。
那个天天照顾父亲起居的女仆,在给死者蒙上白布的时候,忽然失声痛哭。她跪在地上,抓着父亲的手,表达了多年来对他的倾慕之情。哭声尖厉,把苏槐吓坏了,她捂住被刺痛的耳朵,逃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