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幼年时难得一次坐在父亲膝头，正是妈祖诞当日。日常都是出门与狐朋狗友厮混喝酒，然后骂时代骂社会，就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他，不得志的那个父亲，那日却颇有兴致，头脑清醒，像一个正经的读书人。

他翻着案头的古书给小葡萄念：“兴化军境内地名海口，旧有林夫人庙，莫知何年所立，气宇不甚广大，而灵异素著。凡贾客入海，必致祷祠下，求杯珓，祈阴护，乃敢行。盖尝有至大洋遇恶风而遥望百拜乞怜，见神出现于樯竿者。”小葡萄听不懂这文言文，却因为难得被父亲抱在怀里开心地咯咯笑，父亲也跟着更高兴了些，问葡萄“你可知爸爸说的是谁？”

小葡萄摇摇头，自然不知。父亲点着葡萄的眉心说“不知就不知，小小孩不要时时皱眉”，葡萄那时便已早早地惯于皱眉了，

“爸爸说的啊，是妈祖啊！是说宋代莆田县林姓官吏的最小女儿林默娘，自小就能精确地预测天气，并具有抚平波涛的本领，还能庇佑渔民免遭沉船和晕船之苦。清代，经康熙皇帝下诏，妈祖被册封为“天后”。这林夫人就是妈祖。”

“不是不是才不是呢！妈祖是妈祖！才不是什么林夫人，爸骗人！”小葡萄边提妈祖边把手臂张开大大地比划，以示妈祖的法力无边。生在这南国小镇，心中早有根深蒂固的意识，妈祖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父亲大笑不止，难得的一次父慈女孝记忆。那一本书是南宋洪迈的《夷坚志》，为父亲办后事时，父亲的私物悉数给他烧去了阴间，却因为那年那月妈祖诞的一次温馨记忆，这本书被葡萄留了下来，收在书桌柜的最深处。

葡萄曾尽力维护的妈祖，今天，她只想朝着青空问妈祖一句：弟弟尚不到六周岁生辰，蚂蚁不肯踩死一只的孩童，妈祖娘娘为何要他去了？！这刚刚爆发过山洪的余庆老镇，又哪一年风调雨顺过？！

小小耀宗生时最爱这些仪式庆典，正月十五游神时，各尊神将游经这天后宫，葡萄和柳飞飞一人提灯一人执扇，给耀宗羡慕坏了，扬言明年就要长到十六岁，“挺神将”，做“塔骨”。妈祖娘娘啊，你倒是给说说，那塔骨如今就摆在宫内，我弟弟他为何再没有机会长到十六岁！

祝文不知何时念完了，又是一轮还神，眼见着母亲跟着镇民一样虔诚叩拜去，弟弟坟头萧条，镇上千百号人不去送这日日见到的小人儿一程，却都跪在这天后宫对着一尊泥塑奉献。远远看见那七叔公当着妈祖的面将手在母亲背上来回摸索，又趁着给母亲解签文的机会抓着母亲的手不放。这七叔公的心思葡萄早就看透，好端端每次免费到洪家做法忙前忙后，他图什么尽人皆知。

葡萄忽然大笑起来，荒唐，太荒唐，这天后宫里的每个凡人各怀鬼胎，14岁的洪葡萄觑着他们，感受着自己的心凉，面上却笑出了泪，笑得人人回头看她。

母亲急忙跑过来，拉了葡萄往外走，

“这是怎么了？给我拉走了一个，可不能再疯一个。葡萄啊，我求了签，妈祖娘娘显灵了，说你来日是凤凰命娘娘福，我们洪家啊，马上就要转运了！“母亲笃信妈祖，兴奋得面上生光。

葡萄拿过那签文细读，果然是上上签。转运？我洪葡萄此生还有运可言吗？

葡萄回头又看了一眼妈祖像，妈祖啊，这一次，真的能灵验吗？

第五章 ：老宅易主，人心不散

“我们老得太快，却聪明得太迟。”很多年后，明星洪葡萄受访时这样说。那是她最后一次接受访问，以后便淡出了公众视野。那些粉丝，那些骂她的网民，从此再打听不到她的行踪。

这样的人生轨迹，在她十四五岁的少女时代，当然是连她自己也估量不到的。人生的繁荣与颓败，喧嚣与寂静，是编剧也写不出的剧本。如果让葡萄回望人生，一路上那些小径分岔时刻，无一不渗着血与泪，葡萄会说那都是“愚蠢”。

章宇超出院时，洪家的丧事早已做完，孤儿寡母三个女人，辛苦盘算日子，对这家里扎堆儿走了的两个男人闭口不谈。这一家人心照不宣，新的麻烦已经到来，旧的麻烦尽量回避不要提起。这是苦日子家庭的生存之道，不能回头，只能一步一步往前看。

宇超住在医院的时候，几个同学去探望，提起洪家小儿故身一事，连连嗟叹同学洪葡萄命运不济，却无一人真的去洪家给葡萄安慰。

葡萄在学校拒人于千里，人缘相当糟糕，宇超知道别的同学在背后议论葡萄，歪曲她的行为。除了柳飞飞和宇超，并没什么人与她交好。宇超听着同学议论，不动声色。心里却急死了，恨自己当日太不小心，明明可以避开的洪水，却过于自信偏要抄近道，差点没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