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桥+番外(115)
但那些天似乎总是晴天,有蝉鸣和微风,她低头走在他身边,等他又心疼她,没话找话说,每次她都想好了绝不理他,他说啥她都不理,可末了总被他一两句话就勾着说个喋喋不休,一边说一边故意走慢一步,从他身后绕到他左边,看他压都压不住的嘴角。
或许人这一生说多少话是定好了的,也或许是她潜意识里知道那是上天为数不多且所剩无几的仁慈,后来好几年她说的话加起来都没那时的一天多。
但第一天来的时候,周月只觉得心慌,江淮倒是挺高兴,让底下的人把车停在路边,这里是平民区,他那几辆车往那
儿一停,逼仄的道路更拥挤不堪,大人唉声叹气,但小孩子们不知道,也没见过这么气派的大汽车,举着棉花糖和冰棍围了一圈儿,新奇得不得了,想摸一摸,小手还没碰到铁皮,车上就下来个穿黑西装的,也不多话,砰的一声甩上车门,一个箭步过来扬起手刚要给那小男孩儿一耳光,看见周月立马就缩回去了,速度之快令人猝不及防,低下头,墨镜倒映出她愠怒的脸,和江淮的笑脸。
“喜欢吗?”江淮过来,笑眯眯在小男孩儿头顶摸一把,小男孩儿举着棉花糖仰起小脸看他,重重点点头,“好嘞!”江淮一听笑得更高兴了,一把抱起他放到引擎盖上,灰白的头发落下来一绺,让小孩子的小手搭着他肩膀,甜滋滋的棉花絮蹭在灰色Polo衫上,扶一下金丝边眼镜,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喜欢就玩嘛。”啪啪拍一拍车前灯,示意底下人开双闪,大灯忽闪忽闪几下,再滴滴叭叭按几声喇叭,逗得一群孩子高兴得蹦蹦跳跳,又笑又叫。
等他逗够了小孩儿,才过来搂着周月往那长长的阶梯上走,“高兴了?”
“您不会把他们怎么样的对吧。”周月茫然地低头。
“哼,”他接过底下人递来的湿毛巾一遍遍擦手,笑得鄙夷,“就不爱跟你出门,无聊。”突然想起来什么,又高兴了,“你们北方人怎么说的?哦,我发现您这人特较真儿!”
“那是北京人,我们那儿的人不这么说话。”
“我发现您这人特较真儿!”他撇了毛巾,一马当先走进某一栋楼栋,阳光立即黯淡下来,但他笑得喜气洋洋,“我跟你说,不能住顶楼,太晒,也不能住底层,太潮湿,我给咱们弟弟安排了采光最好,最大的一套房,南北通透……”
走廊有灰尘,每一层楼梯都很矮,每一户人家的防盗门上都张贴了倒着的福字和春联,新年没有过去多久,这些春联还是新的,一走近油墨气息扑面而来,米饭香气四溢,隐约听得见屋里锅铲翻飞的哗哗声,中午了,电视在播放午间新闻,应当是住了老人,音量特别响……
她一级一级踩上去,在一扇门前停下,低着头,狭小的走廊里堆积如山的杂物遮挡了阳光,可还是有一缕透过落了尘埃、生了锈的窗框洒下来,洒在那一块“欢迎回家”的垫子上,他每个礼拜都要洗一遍,红底蓬松柔软,金字温暖如夕阳……
原来这就是近乡情怯啊,她在心里轻轻跟自己说。
“咦?”江淮仰头看一眼门牌号,又转头跟旁边的人确认了一下,“你认得蛮准的嘛!就是这儿!”
周月仰着脖子看他兴致勃勃的脸,抬手指一指走廊另一头,“那里有两户,这里就一户,还有单独的铁门,是不是两套打通并成一套了,所以是最大的一套。”
“哦!”江淮一听恍然大悟,得意扬扬地跟身边人赞叹道:“看看!看看!看你们嫂子聪不聪明!”说完揽过她的腰,笑意盈盈地搂着她让开,让跟着他们的人堵在门口叩门,但对他们而言,这叩门的动作已经很轻了,带着一定程度的敬意。
周月立在门边,听里面节奏不紧不慢的锅铲声停下,抽油烟机停下,她记得儿童裤脚布料摩挲的又轻又快的声音,但现在她听见一阵拖沓的脚步声,一拖,一拖,拖鞋底擦在地板上发出不紧不慢的擦擦声。
门开了,周月只看见两只黑色的塑料拖鞋,两只脚光着,圆圆的指甲修剪整齐,但左脚踝绑着纱布。
屋里弥漫的药味从敞开的门飘散出来,周月逼迫自己抬头,看见他的腿,陈年的伤疤像老树上的凸节,膝盖以上就看不清了,他穿了黑色五分裤,黑色背心,锁骨以上的刀疤,枪伤和烧伤像火舌蔓延,一路吞噬到下颌。
可是他两边嘴角都笑着,沉静得像午后的阳光,叹息桥边的柳树在微风中轻拂过波光粼粼的湖面,他早就不上学了,送她上学,她坐在自行车后座抱着他的腰,骗他,说他破破烂烂的白T恤后背上洇湿的一片泪水是她睡着了流的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