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梦春(54)
极其无聊。
跟同龄的孩子不一样,作为班里常年吊车尾的差生,她不憎恶听课刷题三校联考,也不憎恶抽查补课门口罚站,恰恰相反,她甚至有些享受。
倒不是因为她格外有早熟觉悟,而是因为她从没在学业上感受到任何压力。
忘涂答题卡、上课睡着还有没写作业,这些学生时代堪比天塌地陷的大事,宋呓欢从来不慌。
因为就算老师找到王女士,王女士也只会客客气气地跟老师说,老师辛苦,学习不如身体重要,别为这个骂我家孩子。
一来二去,再没有老师过问她的功课。
对王女士来说,宋呓欢此生唯一需要认真作答的试卷,便是健康。
久坐,熬夜,饮食不规律等等坏习惯被高考包装上拼搏的外壳,王女士光是听着都觉得揪心。高三下,她终于忍无可忍,执意让宋呓欢居家备考。
在家备考期间,宋呓欢严格按照王女士的计划生活。计划极其精确,时间到分钟,体重到小数点后两位,吃饭喝水都精确到克。
她顿顿营养餐,不仅有精确的用餐开始时间,甚至连每道菜的食用顺序和咀嚼次数都有明确规定。
在家不比在学校,王女士眼皮子底下她只能严丝合缝地遵守,扮演按照程序定时定点做任务的小机器人。
机器人不会疯,可人类宋呓欢会,且快了。
宋呓欢满世界找事做,那种轻松、健康有运动量,主要是能走出家门远离王女士的事情。
她就是这时找到某个地下小偶像的招募贴,凭借天生的好嗓音,非常顺利地成为这个不太正规团体的一员。
排练期间,她久违地感受到自由。难能可贵的,那么一咪咪自由。
“这小舞台怎么这么脏?”
演出当天,王女士来给她送午餐,两根细眉拧在一起。
宋呓欢连忙说:“我又不躺上面打滚,没事的妈。”
王女士抽出酒精湿巾,细细地给她擦每根手指,“你们在台上动作一大,那还不满天都是灰啊粉啊尘的,吸进肺里怎么办?”
空气里都是灰啊粉啊尘啊,吸进肺里再呼出来啊。
宋呓欢可不敢这么讲话,她生怕王女士再琢磨下去,“哎呀妈妈,好妈妈,待会会喷水雾,灰飘不起来。”
“那水雾干不干净?”王女士依然皱着眉,“不行我得看看去…嘶,哪儿都有你,跟着去干什么?你坐好,吃饭!都晚十分钟了。”
宋呓欢刚享受完半份不需要细嚼慢咽的水煮香菇,王女士就从远处走过来,手里好像拿着沓白纸。
她赶忙做出细嚼慢咽的样子。
“说过多少次,吃完香菇再吃鸡胸,”王女士将白纸往桌上一搁,“说几遍能记住?”
宋呓欢乖乖放下鸡胸,搛起灰棕小伞形状的香菇,正往嘴里送,余光瞟到白纸上的黑色大字。
合同终止协议。
灰棕小伞啪嗒落在饭盒边缘,骨碌碌地滚落在地上。
“这孩子,掉什么不好,掉香菇。香菇多糖预防…预防坏东西效果最好,晚上再吃一顿吧…”王女士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语气软下来一些,“听妈妈话,我们不演了。”
宋呓欢没说话,黑色大字边缘慢慢模糊,像一排灰蒙蒙的蘑菇伞。
“我要是知道他们舞台不在户外,在破破烂烂的半地下,我都不可能让你来…一股子霉味,搞不好甲醛超标,再有霉菌螨虫什么的,快别在这待着。”王女士继续说,“妈替你签过字,吃完妈带你回家。”
宋呓欢眨眨眼,拼命把那层水光压下去。
王女士就像百度看病,没有望闻问切,全篇写满一个癌字。
唯一的差别是,这个癌字王女士说不出口,避如洪水猛兽。
老宋家专属的遗传厄运,不是邪教,是癌。
“愣什么?吃饭!”
王女士将那沓合同终止协议粗暴地叠三次,订书钉的尾巴都冒出来。王女士胡乱往皮包里一塞,右手从包里拿出来时,食指刮破薄薄一层油皮,泛着粉。
王女士浑然不觉。
十八岁的宋呓欢,像温室里娇养的无刺蔷薇,还没练就满口伶牙俐齿,唯有柔软得几近懦弱的心脏。
她圆钝得像套尺里的量角器,身上的刻度都是王女士亲手画上去,好让她随时主动校准与健康长寿生活方式的每一丝偏差。
她温吞地说:“那好吧。”
“乖宝。”王女士捏捏她脸蛋,“我们回家。”
“不。我想唱完今天这场。”宋呓欢声音很小,埋着头说。
王女士头一回从乖顺女儿嘴里听到这么明确的违抗,皱眉问:“什么?”
宋呓欢头埋得很低,但还是大声再说一次:“我想唱完今天这场!”